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
康熙四十七年
(1708 年) 鄉試中舉,次年中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雍正四年 (1726 年) 劾河南總督田文鏡,被反告與謝濟世、蔡珽結黨營私,身繫獄中,後為朝廷所赦。
著有《陸子學譜》、《朱子晚年全論》、《陽明學錄》等書,力圖調和朱陸異同,學宗陸象山
(象山亦為江西人)。錢穆稱其為「有清一代陸王學者第一重鎮」(《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李穆堂早年對經濟、文章感興趣。
弟於此道十四五歲,即有志焉。資薄質輕,乍起旋仆。因念小子有小德出入之云,遂略去疏節,止守大綱。全用力於經濟、文章。(<答徐編修晝堂書>,《穆堂初稿》)
受陸象山教人「切己自反,改過遷善」影響,「盡棄宿昔所習,沉潛反復於先生之書,自立課程」,從此不再「牽於俗學,玩物而喪志」。
紱自早歲,即知嚮往。牽於俗學,玩物而喪志三十餘年矣。再經罷廢,困而知反。盡棄宿昔所習,沈潛反復於先生之書,自立課程,從事於先生所謂切己自反,改過遷善者五年。於茲於先生之教,粗若有見焉。(<陸子學譜序>,《穆堂初稿》)
他著重躬行實踐,主張聖人之道在人倫之中。離開人倫,即無道可言,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
教之說何昉乎?<中庸>言「修道之謂教」。道惡在?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是也。……教莫古於唐、虞,使其契為司徒,敬敷五教。亦曰「父子有親, 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而已。孟子敘述三代之教,謂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者,所以明人倫也。……《周禮‧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三曰六藝,皆五倫之所有事,所以相治相養,而遂其親義序別信之心者也。……其人之等,雖有君、卿、大夫、士、庶人之分,其人之業,雖有士、農、工、商、賈之別,而總其人之類,則曰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皆五倫之所處屬而已。是故天下無倫外之道,即無道外之人;天下無道外之人,即無道外之教。(<陸子學譜序>,《穆堂初稿》)
行必有其實指,其實行乃不迷。……則二氏之徒,未嘗不妄引天而謬談性。此曰天,彼亦曰天;此曰性,彼亦曰性。烏足以正道之名,以定學者之趨向哉?南宋以後諸儒,與二氏辯者,誤解本天、本性之說,終日言性、言心、言命,論愈多而聽欲熒。惟實指五倫為道,然後二氏之徒,無所容其身,無所置其喙。此<中庸>之功之所以為大,而道之所以明也。(<中庸明道論>,《穆堂初稿》)
聖人之學,在於躬行心得,由小學以至大學,齊治均平之業,咸出乎其中。此學之名與實也。(<來復堂集序>,《穆堂初稿》)
故陸子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真得聖賢為學之法者。蓋皆因事而後有工夫也。(<書《朱子語類》後>,《穆堂初稿》)
反對終日空談心性,「懸空考索」,沉迷於抽象的哲學討論,只會妨礙人躬行。
義理與氣質為定名,心與性為虛位。……雖然學者苟有志於聖賢之學,躬行實踐可矣,何必言心性?孔子之自勉者,在子臣弟友。若命與仁,則罕言之。子貢亦謂「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孟子因告子論性而誤,故反覆與辨耳。其教門人而止曰孝弟而已,義利而已,未嘗言性。……吾非敢言心性也,吾嫉夫世之實行不修,於陽明子無能為役,而高言心性者也。(<心體無善惡說>,《穆堂初稿》)
凡欲知「道」者,直須躬行而後心得。若止懸空考索,終無定見。不過望塔說相輪而已。(<心體無善惡說>,《穆堂初稿》)
另外,「務讀書講論,博聞強記以為窮理格物」、「親書冊而勤討論」、「求之書冊,求之講論」皆非孔孟之學,孔孟之學旨在發明人固有之良心。
《詩》稱「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弟子職謂先生施教,弟子是則。惟能則謂之學,此學之所由名也。……學主於效法,就行言不就知言。蓋天生之則,本於良知。……至於效先生之教,亦非導之以知,止於親書冊而勤討論也。(<原學>,《穆堂初稿》)
<學記>稱「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退息必有居學。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四者之中, 並無誦讀講論窮理格物之說。其論學之弊也,則曰:「今之教者,呻其佔畢,多其訊。」又曰:「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然則專務讀書講論,博聞強記以為窮理格物之事者,皆<大學>之所戒也。……烏有學為聖賢而專於講論以為窮理格物之事者哉?(<原學>,《穆堂初稿》)
豈有捨固有之良心而求之書冊,求之講論,以為外爍之事之學者哉?(<原學>,《穆堂初稿》)
受當時經史考證學風影響,穆堂常藉文獻歷史之考訂、書本文字之考索闡發陸王義理。以下是一些例子:
且道就行處言,不獨人道,即天道亦然。……蓋道即路也,北方人稱路皆曰道, 故天道、人道,皆就行處言。(<配義與道解>,《穆堂初稿》)
道猶路也。凡道,就所行者言。(<中庸明道論>,《穆堂初稿》)
<大學>自孔氏以來,漢註唐疏,守而弗失。列在學官,刻之碑版,未有言其缺失者。至明道程子始更張之。伊川程子又更張之。至朱子因伊川之次,有別以經傳,增補格物致知之義,於是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盡失其舊,身心與聞見分用。先求所以知<大學>之道,而無暇求所以行<大學>之道者。蓋<大學>至朱子而變古,非<大學>至朱子而復古也。(<大學攷>,《穆堂初稿》)
錢穆認為:
清儒爭朱陸者,則大率書本文字之考索為主,此則穆堂、白田自為其同,而與朱陸轉為異。(前引書)
可是,筆者覺得姜義泰<李穆堂對陸、王學術之維護述論>的講法較恰當:
穆堂雖然試圖從文獻考訂上闡發陸王,但在格物窮理與反求諸己等相關議題上,穆堂仍嚴守陸王思想的分際,並未走失陸王宗旨。
穆堂篤信「心即理」,見下列兩條:
學訓效,其義有二,而以效吾心之天則為本義......(<原學>,《穆堂初稿》)
蓋天生之則,本於良知。(<原學>,《穆堂初稿》)
穆堂根據《論語》原文,指「學文」是「行有餘力」才做的事。「日以讀書講論為致知之事」、「尋章摘句」、「齗齗於片言半語之間,終身聚訟」,只會令「萬物不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皆由外爍我也」、「此心茫然無所歸宿,卒不暇顧」。
子路何必讀書之對,夫子雖惡其佞,亦未有以折其非也。孔子教弟子,必餘力, 然後學文。其語子貢,自以為非多學而識。……然有志於聖賢之學者,亦惟以人倫日用實踐躬行為主。其行之而有餘力,然後玩心經籍以為退息之居學,庶乎其可。而或者鰓鰓然教人以咿唔佔畢,日以讀書講論為致知之事,謂入聖者,必由於此。是謂萬物不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皆由外爍我也。尋章摘句,如治絲而棼之。老師宿儒,齗齗於片言半語之間,終身聚訟,而此心茫然無所歸宿,卒不暇顧。(<古訓考>,《穆堂別稿》)
又明代朱子學者每好辯理氣二分抑或合一,看在穆堂眼裡,撇開道德實踐而寡頭地去辯理氣,根本無意思,純屬「無益之空言」。
足下所必欲置辨者,不過謂能視聽言動者,是氣,不是性耳。此則確遵朱子理氣決是二物之說。然明代從祀諸儒,皆謂理氣合一。而近日之講學者,復有取焉。足下其更思之。要之以此為辨,亦無益之空言也。(<答雷庶常閱《傳習錄》問目>,《穆堂初稿》)
關於朱陸異同,穆堂這麼看陸象山之學:
吾鄉為理學奧區。自宋以來,周子四官於江西,最後愛廬山,遂家焉,以濂名其溪。二程子受周子之學於南安,明道,又盧陵婿也。朱子知南康軍,修復白鹿書院,學者多興起。而象山陸子,奮乎金谿,兄弟互相師友,以躬行心得為學,以閒議論為戒。流風所披,至今江西學者,敦踐履,闇然自修,未嘗齗齗於章句口耳,號召徒眾,以樹講學之虛名。(<大學士高安朱公壽詩序>,《穆堂初稿》)
他因此不贊成朱子視陸學為禪:
朱子因陸子教人有發明本心之說,遂以頓悟目之,而其實非也。《陸子全集》二十八卷,余家所藏宋本,與明朝門州儒學藏本,撫州家祠本並相同,無片言增減,曾繙閱數十過,絕無頓悟二字。其平生教人,好舉木升川至,專以循序為主。積小以高大,盈科而後進。即鵝湖之詩,必曰:「涓流積至滄溟海,捲石崇成泰華岑。」此天下所共見共聞者,其不為頓悟之說,明矣。至於發明本心並非頓悟。孟子論乍見孺子入井,即所以發明惻隱之心,論嘑蹴之與不受,即所以發明羞惡之心。而不辨禮義而受萬鍾者,則謂之失其本心。陸子發明之意,不過如此。非如朱子所謂「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也。」(<發明本心說>,《穆堂初稿》)
自聖賢之學變而為科舉之業,剽竊口耳,不復以身心體認。陸子之書,未嘗寓目, 而道聽途說,隨聲附和。咸曰陸氏為頓悟之禪學,不知陸子全書具在,絕無此說,而循序之教則無時不然,無人不然,正與尚頓悟者相反。學者試取陸子全書讀之, 則知取寡女者不可誣以撾婦翁矣。(<發明本心說>,《穆堂初稿》)
即使象山喜講「心即理」,也不就是禪:
整菴又謂:「今人心學之說,混於禪學」,其意亦指陽明,其實亦非也。心學肇自唐虞堯舜授受,止曰「人心、道心」,未及所謂性也。其言雖出於古文《尚書》, 宋以來儒者,未有非之者也。<大學>言心而不及性,亦未嘗謂之禪。若謂盡心為正學,而明心為禪學,則朱子釋明德為虛靈不昧,豈非心乎?(<心性說>,《穆堂初稿》)
反而,天下之理無可窮盡,朱子之「格物」注定無法完成,聖人之境也注定無法達至。
舍本末之物,棄先後之知,而別求吾心於知天下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而後謂之物格。物果可窮乎?必物理極處無不到,而後謂之物格,而後可以知至,將終身無物格知至之時,及終身無意誠之日矣。(<大學攷>,《穆堂初稿》)
人情之叵測,物理之無窮,不止銀色之參雜,病症之變化。及其至也,聖人固有所不知,而不徧物。世豈有窮至天下事物之理極處無不到之人哉?(<書《王學質疑》後>,《穆堂初稿》)
穆堂以為,把讀書講論、知解理性氾濫誤解成孔孟之教,始於漢代儒者。
豈漢時崇信經典,儒者遂專以讀書為希聖之業,因傅會殘經,託於蝌蚪古文,不知聖賢為學,雖不廢書,實不專在書。(<古訓考>,《穆堂別稿》)
漢經師置祿養人,因以利祿治經,而隋唐以還,進士明經諸科,士人以治經為進身之階,而儒學遂為求富貴之具,學之名失,學之實益衰。其高者不過區區講論於訓詁章句,於身心無與。(<來復堂集序>,《穆堂初稿》)
盛極於南宋。
自南渡以後,學者不務其所當務,而疑其所不必疑。不汲汲然患其知之不行,而鰓鰓然患其行之不知。溺其志於章句訓詁之煩,而駕其說於意見議論之末。置其身於日用彝常之外,而勞其心於名物象數之中。未嘗一日躬行實踐,而詡詡然自以為講學。吾不知所講者何學也。(<原學>,《穆堂初稿》)
自朱子撰<格物補傳>,
始以學問思辨俱屬知,因以窮致事物之理為格物......於是古人為學之法乃一變。尋章摘句之弊,流為玩物喪志。齗齗於口耳之間,舉古人躬行實踐之學,不得而見之矣......(<原學>,《穆堂初稿》)
夫即物窮理,豈非伊川所謂求之於外,求之於末者乎?……蓋自<大學>補格致傳文,而孔孟之學,乃失傳矣。(<原學>,《穆堂初稿》)
換言之,朱子乃孔孟的大罪人,令孔孟遺教蕩然無存。
退一步,就算陸王心學有缺失,
且學術之傳,有得有失。雖聖如孔子,不能保後世所傳之無失。……子弓之後為荀卿。荀卿之後為李斯,乃有焚書之禍,亦豈足以上累孔子也哉?然則欲知致良知之學者,勿惑於俗儒之論而不以末流一二人之失,上累立教之師,亦可以曉然而無疑,奮然而從事矣。(<致良知說下>,《穆堂初稿》)
最後,穆堂講究經世致用:
孔子稱堯,亦稱成功文章。蓋聖德神功,與雜霸功利不同。且管仲之功,孔子亦稱之。乃謂唐虞治蹟不足邀儒者一盼,則亦過矣。(<書程山遺書後>,《穆堂初稿》)
朱子釋孔子賢於堯舜,亦就事功言之,則知矯語仁義而長貧賤者,未可以薄唐虞之治蹟也。自漢以來,惟諸葛武侯始著儒者之效,唐韓子、宋歐陽子,用之不盡。濂溪、明道,則十未用一。象山亦然,其餘雖欲用之,未必有用。直至明王文成公出,始大著儒者之效,一洗腐儒之恥,而世俗無知小人,謬附講學者,輒以空言詆之。不知此輩何所用於天地間也。人極之不立,豈可徒咎溺於嗜慾之人也哉?(<書程山遺書後>,《穆堂初稿》)
然平心而論,整菴與陽明,同在武宗之時,天下多故,身為大臣,離事自全而已。能抗劉瑾乎?能誅宸濠乎?能靖粵西之亂乎?此實學與虛說之辨,不敢為鄉先達諱也。(<心性說>,《穆堂初稿》)
錢穆有以下一段評語,分判出穆堂之學非屬事功學派:
蓋陸王之學,既以躬行實踐為主,而躬行實踐,必歸鵠於功業濟世,乃為內聖外王,有體有用,足以證其踐行之圓滿而庶幾於無憾。此與從事章句訓詁,即於文字講論爭是非者絕不同。故穆堂盛推陽明,以其功業之發見,徵學說之虛實,此正陸王言本心、言良知最精最高之詣,絕非陷溺功利,偏心雜霸,空為此畔援之勢論也。(前引書)
李穆堂汲汲於批判朱子,高舉陸王,竊以為是對在朝以程朱顯貴的理學名臣看不過眼。熊賜履<答楊同年收學書>:
文成之學術,雜乎禪者也;文成之事功,純乎霸者也。唯其禪也故霸,唯其霸也故禪,二者一以貫之也。
文成即王陽明。理學名臣受清朝皇帝寵信,斥陸王心學為禪,重事功近霸道。穆堂力圖駁斥之,這等於衝擊清朝官方意識形態。
相比中共一律要求學者以馬列主義講歷史、講哲學,清朝至少未有迫逼李穆堂認錯、接受思想改造,從這一方面看,清朝的思想自由較中共治下為大。
穆堂以知性闡發陸王良知教,也隱約有牟宗三經驗認知心、超驗道德本心兩層的分設,與「良知坎陷」有若干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