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6日 星期三

李穆堂與雍正帝

李紱 (號穆堂) 自視甚高,博學多聞,對學問疏闊的士人深感不滿,卻「愛才如命,以識一賢、拔一士為生平大欲」。全祖望指他「以行道濟時為急,用世之心最殷」。不過,李紱從不窺上意、依附權貴、隨聲附和。加上不喜交際,勇於任事,旁人或視之為「賦性剛愎,難與共事」,即使雍正帝也指他「固執鄙見,妄自矜高」。

李紱之所以受雍正帝重用,跟蔡珽推薦有關。蔡珽,漢軍正白旗人,因懂醫理,被雍正帝器重。蔡珽與李紱「因性氣俱偏於戇拙,還相知識」,遂舉薦李紱給雍正帝。李紱在廣西立有事功,未滿兩年就擢升直隸總督。然而,君臣關係因田文鏡事件迅速惡化。

田文鏡,字抑光,漢軍正黃旗人。以監生任福建長樂縣丞,是為政治生涯之始。他辦事以嚴厲、深刻見稱,很配合雍正帝的處事作風。然而,隨著時日推移,反對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弄得「無一人不怨臣、不恨臣」。

雍正三年 (1725 ) 底,田文鏡展開反擊,接連參劾河南知府張玢、知州蔡維翰、知縣黃振國、邵言綸、汪諴等人,其中張、黃、邵、汪四人都是康熙四十八年 (1709 ) 的進士,而田文鏡又非科甲出身,使得田文鏡「不容讀書人在豫省做官」的傳言廣泛流傳。李紱為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兼「愛才如命」,消息傳至他耳中,他於是在四年 (1726 ) 三月路經河南時,當面責備田文鏡「蹂踐讀書人」。

到了京師,李紱在雍正帝面前報告田文鏡寵信的知縣張球種種劣跡,雍正帝提醒田文鏡把事情查清楚,必要時放棄張球。豈料田文鏡不願息事寧人,一方面為張球辯護,一方面攻擊李紱等人為「朋黨」。雍正帝收到田文鏡奏摺,心裡開始起疑。

雍正帝令李紱查訪大逆不道、到處毀謗、惑亂人心者,李紱敷衍了事,田文鏡再借「朋黨」大造文章,李紱按耐不住,基於自己剛直、自信自負的性情,決定反駁田文鏡用人才需檢討。雍正帝不悅,斥他「一派好勝爭辯」。

適值「塞思黑」允禟突然逝世,李紱不願做雍正帝的替死鬼 (雍正帝一直想允禟自殺,連衣衾、棺木都準備好),故意矇矓其事,上奏允禟腹瀉而死,純屬意外。雍正帝對此極為不滿,批評李紱不把過程清楚說明,也不嚴厲譴責允禟為「冥誅」。至此,李紱與雍正帝關係決裂。

雍正帝痛責李紱:

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足見識慮卑淺,輕重倒置,甚昧政教之大體,朕深鄙之。……汝徒讀堯舜之書,實不知堯舜用人行政之道,所以章句腐儒,於吏治民生竟為無用之物。

「識慮卑淺」、「章句腐儒」對李紱絕對是極大的羞辱。

御史謝濟世上奏攻擊田文鏡,雍正帝更加相信黃振國、汪諴等人暗中與李紱、謝濟世結黨營私,排擠傾陷田文鏡。他因而大力支持田文鏡,稱讚田「秉公潔己,謝絕私交,實為巡撫中之第一」,嚴懲李紱、謝濟世、蔡珽等人。

曾靜案,曾靜聽到的流言從廣西而來。陸生柟案,陸生柟是廣西人,所著《通鑑論》充滿反清意識。偏偏李紱擔任過廣西巡撫。

李紱被免去直隸總督,雍正帝以長篇硃批大加斥責:

爾自被擢用以來,識見實屬平常,觀人目力亦甚不及朕,但取爾秉彝之良、直率之性而已。……爾誠不及朕遠甚,何也?朕經歷世故多年,所以動心忍性處實不尋常。……倘自以為能記誦數篇陳文、掇拾幾句史冊,而懷輕朕之心,恐將來噬臍莫及。朕非大言不慚,肆志傲物,徒以威尊凌下之庸主也,極當敬而慎之,五內感激,庶永遠獲益無窮。

高調誇讚自己「動心忍性處實不尋常」,貶視李為「記誦數篇陳文、掇拾幾句史冊」的腐儒,雍正帝似有意將自己看成「道統」與「政統」的結合,而此趨向始於康熙帝。

因為集「道統」與「政統」於一身,所以 (1) 要編《大義覺迷錄》,讓曾靜到各地宣講、認錯,顯示以理服人 (2) 以帝王之尊對《通鑑論》中的「封建」、「建儲」、「兵制」、「君主」等議論逐條反駁。

「道統」、「政統」分開,前者可以匡正後者,今康熙帝、雍正帝欲合二者為一,結果是私德有虧卻樂意迎合統治者的人得享高位及利祿,敢於批評時政、倡言儒家理想境界的人被整肅鬥倒。錢穆感慨道:

穆堂之在聖朝,得保首領已萬幸,尚何高言踐履功業!謝山深悲之,曰:「公平生以行道濟時為急,用世之心最殷,故三黜而其志未嘗少衰,浩然之氣亦未嘗少減。然而霜雪侵尋,日以剝落,菁華亦漸耗。」又曰:「公有萬夫之稟,及中年百煉,芒彩愈出。豈知血肉之軀,終非金石,竟以是蕉萃殆盡。」嗟乎!是可謂深識穆堂之志氣遭遇者矣。如是而言義理、經濟,幾何其不折入於訓詁考據之業者!

是很有道理的。

李紱歷經苦困,仍教諸生:

吾苟內省不疚,生死且不足動其心,何況禍福?禍福且不足動其心,何況得失?以此處境不難矣。

能夠保持典型的孟子心學風範,殊為難得!

[主要參考資料]

1. 王崇峻,<從李紱的罷黜看雍正帝的政治目的>。

2. 易宗夔《新世說》。

3. 全祖望,《鮚埼亭集》。

4.《雍正朝漢文硃批奏摺彙編》。

5.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