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1日 星期五

向秀的逍遙觀與聖人論

郭象的《莊子注》,相傳剽竊自向秀,見《世說新語.文學》:

「初,註《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餘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

牟宗三說:「至今只有郭象注,而無向秀注。實則『其義一也』,只是向注」、「若郭竊向注,據為己有,則今之郭象注,其大義固只是向秀之思想」(《才性與玄理》)。換言之,要了解向秀的莊學造詣,可從郭象的《莊子注》切入。

「逍遙」是《莊子》一大要旨。向秀怎樣看待「逍遙」呢?他說:

「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逍遙」是先天稟得的本性放於「自得之場」的結果。大鵬有大鵬的「逍遙」,蜩與學鳩有蜩與學鳩的「逍遙」,各適其適。此跟《莊子》原文對蜩與學鳩語帶譏笑 (笑其目光短淺,器局狹小,「之二蟲又何知!」) 有根本的不同。

他又說:

「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池,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性足為大」,滿足於自己稟得的本性,不去比較和奢求,不去羨慕他人的本性、以他人的本性為貴,「逍遙」境界自然達至。

有人會質疑:(1) 人怎知自己性分是大鵬抑或小鳥? (2) 縱使知道自己是小鳥,天池那麼美好,怎能不嚮往? (3) 叫小鳥不要羨慕天池,有教人安於現狀、不思進取之嫌。

對此,向秀可能回應:「小鳥初時也可以羨慕天池,嘗試飛往。可是,當一次接一次『搶榆枋而止』,牠們就要明白自己是小鳥的事實。這時,牠們深刻地知道自己是小鳥的質地,唯一可以做就是接受過小鳥的生活、小鳥的命運。」

如斯回答的話,向秀並非一開始就教人安於現狀、不思進取,也並非要人完全放棄價值追求。他只是教人安然接受一連串追求、努力所得出的結局,勿再憤憤不平或悲痛欲絕。

向秀提出解苦方案:

「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懸也,比於眾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極也。苟知其極,則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舉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則羨欲之累可以絕矣。夫悲生於累,累絕於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人之所以痛苦不「逍遙」,是因為不知「性各有極」,「以大欲小」、「以小羨大」。要「逍遙」其實很簡單,知道並滿足於自己的性分,不希冀他人的命運際遇,「毫分不可相跂」,悲苦自然去除,疲累根絕,生命恢復活力,性命因而有所安。

從「逍遙」出發,向秀貫通「天地」、「萬物」、「自然」諸概念。他解「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時說:

「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能者也。」

「逍遙」是「萬物」自生自長所達至的精神境界。「萬物」根據自己的本性不刻意、不矯揉造作的生長發展,此一狀態叫做「自然」。「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只是「萬物」一總的集合,離開「萬物」,再無「天地」。合併觀之,「天地」、「萬物」、「自然」、「逍遙」乃一體之四面。

向秀認為,理想的人格 (即「聖人」) 應該豁然大公,順著萬物自身的生長軌跡,予以扶助,不留痕跡,讓萬物各盡其性分:

「聖人者,物得性之名耳,為足以名其所以得也。」

歷史上堯堪稱是聖人的典範。向秀說: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待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當塗) 者自必於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又說:

「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於天下,而許由與稷契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唯感之從,汎乎若不繫之舟,東西之非己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不為天下之君矣。以此為君,若天下自高,實君之德也。若獨亢然立乎高山之頂,非夫人之有情於自守,守一加之偏尚,何得專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為堯之外臣耳。若以外臣代乎內主,斯有為君之名而無任君之實也。」

堯懂得運用「不治」的手段治理天下。所謂「不治」,並非「拱默乎山林之中」,撒手不理,而是無所用心、不刻意、不妄作地按照老百姓的意願予以扶持、協助,「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老子語)

堯也懂得「順物」,「與物無對 (相對,即無物我之分)」,「與物冥」,繼而「無心玄應,唯感之從」,達至「無行而不與百姓共」、「無往不為天下之君」。

故此,他配做聖人。

儒家亦把堯看作聖人,不過,儒家似偏重堯之德行及其內心之道德情感。向秀則不然。他雖承認堯之德行,卻更傾向褒揚其以無心為心,說:

「夫聖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故能體化合變。無往不可,磅礡萬物,無物不然。世以亂故求我,我無心也。我苟無心,亦何為不應世哉!然體玄而極妙者,其所以會通萬物之性,而陶鑄天下之化,以成堯舜之名者,常以不為為之耳。孰弊弊焉勞神苦思,以事為事,然後能乎!」

向秀在王弼「跡本論」(曹魏時,王弼提出「聖人體無」,孔子雖未有用言語來說明「無」,卻在其生命中將「無」體現出來,境界遠高於用言語來說明「無」、修行工夫仍處於「有」的老子。聖人是在日常生活中體現「無」,現實的日常生活是「跡」,而「無」是「本」,此即所謂「跡本論」) 的基礎上再進一步,建立「跡冥論」,把德行屬「跡」,「無心之心」屬「冥」:

「夫堯之無用天下為,亦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嘗遊心於絕冥之境,雖寄坐萬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遙也。四子者,蓋寄言以明堯之不一於堯耳。夫堯實冥矣,其跡則堯也。自跡觀冥,內外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豈識其冥哉!」

值得注意是「夫堯實冥矣,其跡則堯也。自跡觀冥,內外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豈識其冥哉!」明白把堯的德行屬「跡」,堯「遊心於絕冥之境」、「寄坐萬物之上」、「未始不逍遙」屬「冥」。名教與自然的問題,竟在向秀的「跡冥論」模型中獲得解決。

儒家教人的種種行為規範,作為「跡」被保住,「跡」以老莊道家之「無」為本,儒道順利合流。向秀因此說:

「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

「雖靜默閒堂之裡,而玄同四海之表」

問題是,隨著時日推移,「跡冥論」逐漸為後人所誤解。陳寅恪指出:

「自然與名教不同,本不能合一。魏末名士其初原為主張自然,高隱避世的人,至少對於司馬氏的創業,不是積極贊助。

然其中如山濤、王氏戎、衍兄弟,又自不同。像山濤,原是司馬氏的姻戚。其人雖曾『好老莊,與嵇康善』,但後來終於依附司馬氏,佐成亡魏成晉之業。王戎、王衍既與晉室開國元勛王祥為同族,王戎父王渾、王衍父王義又都是司馬氏的黨羽,家世遺傳與環境熏習都足以使他們站到司馬氏一邊,致身通顯。而他們早年本崇尚自然,棲隱不仕,後忽變節,立人之朝,位至宰執,勢必不能不利用一已有的舊說或發明一種新說,以辯護其立場。這就是名教與自然相同之說的由來。此說意謂自然為體,名教為用,自然為名教之本......

既然名教原是取法自然而設,則不獨須貴名教,亦當兼明自然。有了此說,如山濤、王戎、王衍之輩,自可兼尊顯的達官與清高的名士於一身,既享朝廷的富貴,仍存林下的風流,而無所慚忌。這是歷史上名利並收的最顯著的例子。由此可知名教與自然相同之說之所以成為清談的核心,原有其政治上的實際功用。

如果是林泉隱逸清談玄理,則縱使無益於國計民生,也不致誤國。清談誤國,正因在朝廷執政即負有最大責任的達官,崇尚虛無,口談玄遠,不屑綜理世務之故......

清談誤國是西晉滅亡的原因之一。那時候的西晉官場是,一面奢談名教與自然『將無同』,一面窮極奢侈享受,名士與高官合為一體,而變亂就在這種風氣中孕育。此風不到西晉最後滅亡,不能終止。」(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

向秀正是山濤的同鄉。

概言之,「跡冥論」的末流要麼淪為崇尚虛無、口談玄遠、不理世務,要麼淪為縱情聲色而仍覺自然。這是「人病」而非「法病」。「清談誤國」是「跡冥論」遭扭曲後造成的不良影響,跟「跡冥論」本身無關。

向秀最後提到,一個人之所以是神人 (即聖人、至人),無關日常飲食,大家「俱食五穀」,關鍵是「特稟自然之妙氣」。這和嵇康主張「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曦以朝陽,綏以五弦」有分別:

「俱食五穀而獨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穀所為,而特稟自然之妙氣。」

2020年7月30日 星期四

向秀及其<思舊賦>

和山濤一樣,向秀 (字子期) 出身河內懷縣。二人屬同鄉。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晉書・向秀傳》)

「河內」即「河內郡」,位於洛陽以北黃河北岸,現在屬於河南省焦作市、新鄉市和濟源市。這地區在戰國時是秦國東出中原,威脅黃河以北的趙、齊、燕三國,以及黃河以南的韓、魏兩國的戰略要地,所以秦國佔領這地區之後,派駐重兵,設立河內郡。司馬懿亦是「河內溫縣孝敬里人」。

向秀領悟能力非常高,而且有識見,山濤很早就賞識他。老莊之學是向秀所雅好。

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晉書・向秀傳》)

有別於嵇康、阮籍只以《莊子》安頓生命,向秀著力注解《莊子》,為之發微抉隱。竊以為魏晉玄風由他振起。

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曆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晉書・向秀傳》)

今天有所謂郭象注,湯一介指出:「郭象的《莊子注》確實在向秀的《莊子注》基礎上有重要發展,以此說郭注是向注的『述而廣之』。」(《郭象與魏晉玄學》) 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甚至認為郭象剽竊向秀,有以下一條:

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餘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

姑勿論如何,向秀《莊子注》精義絡繹,經郭象「述而廣之」,道家學說遂成為西晉思想之主流。

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晉書・向秀傳》)

不過,嵇康對向秀注《莊》似乎不感興趣,覺得他是「妨人作樂」。

始,秀欲注,嵇康曰:「此書詎復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晉書・向秀傳》)

有趣的是向秀的反應:「殊復勝不 (是否更勝過沒有注解呢)?」

及成,示康曰:「殊復勝不?」(《晉書・向秀傳》)

汲汲於為《莊子》作注解,這仍是以儒家讀經的態度治《莊》。偏偏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養生主>)、「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外物>),向秀的勤奮,極其量有學術上的闡釋弘揚的意義,卻無個人修養上的正面效果,老子甚至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越用力注《莊》,越難活出莊子式的逍遙人生,嵇康是從這個層面覺得向秀做無益的事。

當然,話分兩頭,從學術史上、思想史上、哲學史上,向秀的貢獻是不可埋沒的。他的付出,我們要肯定。

關於向秀和嵇康的思想分歧,還見於二人就著「養生」一題目而往復辯難。

又與康論養生,辭難往復,蓋欲發康高致也。(《晉書・向秀傳》)

《晉書》認為向秀的問難是要「發康高致」,其實不盡然,<難養生論>正是向秀一直持守的想法。

<難養生論>有以下幾段文字:

夫人受形於造化,與萬物並存,有生之最靈者也。異於草木,草木不能避風雨,辭斤斧;殊於鳥獸,鳥獸不能遠網羅,逃寒暑。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輔,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若閉而默之,則與無智同,何貴於有智哉!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若絕而外之,則與無生同,何貴於有生哉!

言人異於草木、鳥獸,此乃儒家的立場。「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輔,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人之所以異於草木、鳥獸,是因為其有認知思慮之心靈,同於荀子。

且夫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夫「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然富貴,天地之情也。貴則人順己以行義於下,富則所欲得以有財聚人,此皆先王所重,關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但當求之以道義。在上以不驕無患,持滿以損儉不溢,若此何為其傷德邪?或睹富貴之過,因懼而背之,是猶見食之有噎,因終身不飧耳。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出自《周易》,「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出自《論語》,「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出自《荀子》。

夫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飢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當節之以禮耳。

此完全是荀子之禮論。

如上所述,向秀雖雅好老莊之學,其態度仍是儒家式的,是沿襲著漢儒治經一路。他的思想保留極多儒家荀學的色彩,完全可以被理解。亦正因如此,嵇康跟他有隔閡。此一隔閡,是境界高低的問題,是將老莊之學融化入個人生命的深入與否的問題,嵇康高得很,向秀倒有所不及了。

然而,思想差異無損嵇、向二人之友誼。

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傍若無人。又共呂安灌園於山陽。(《晉書・向秀傳》)

直至嵇康身死,向秀才入朝為官。

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 (接受本郡的考核後進入洛陽)。(《晉書・向秀傳》)

向秀本來深受儒學薰陶,他出仕為官,絕對不是什麼始料不及的事。反而,以下一段對答,頗惹人詬病:

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 (文帝司馬昭問他:「聽說你有隱居箕山的志向,為何在這裏?」向秀回答說:「我認為巢父和許由是偏狹之人,不通曉帝堯的用心,哪值得羨慕呢?」司馬昭很高興) (《晉書・向秀傳》)

此豈不是「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以避世隱居的生活為不妥當?

驟眼看來,向秀是在獻媚,背棄了理想。可是,我們似乎更應該追問:

(1) 為何向秀在嵇康死後便要向司馬昭獻媚?

(2) 向秀最後是不是真的背棄了避世隱居的理想,對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復嚮往?

<思舊賦>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它提供了一些線索,讓後人進入向秀的內心世界。<思舊賦>猶如向秀的自白。讀畢全賦,我們或許可以對向秀多一份同情,多一份諒解。

<思舊賦並序>全文如下: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云: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汎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白話翻譯:

我和嵇康、呂安的行止相近,他們都有不受拘束的才情。可是嵇康的志向高遠而疏闊,呂安的心胸曠達而豪放,之後各自因為一些事情而被殺。嵇康精通所有的技藝,對於音律尤其高妙。當臨刑之時,他回頭看了看太陽的影子,要了個琴來彈奏。正值我將要西行,路過我們舊日的居所,當此之時,太陽漸漸地迫近它的沉落之地,寒冷的冰霜越發顯出凄涼的樣子,隔鄰有人吹笛,吹出的聲音嘹亮悲摧,追懷往昔一起遊玩宴樂的情分,我被這笛聲觸動不禁深深嘆息,所以寫下這樣的賦。

奉命前往遙遠的上京,又回身向北而去。

泛舟渡過黃河,路過昔日在山陽的故居。

舉目看到蕭條的曠野,在城腳下停下我的車輿。

重履二人留下的遺跡,經過深巷中的空屋。

感嘆《黍離》的歌聲深切地哀憫西周的宗廟,悲傷《麥秀》的調子飄蕩在殷朝的廢墟。

因為撫摸到古老的哀愁而懷念故去的人,我的心徘徊而躊躇。

樑棟屋宇都歷歷存在而沒有絲毫損毀,故人的形貌和精神已遠逝不知所去。

當年李斯受罪被殺,為著不能再牽黃犬出上蔡門打獵而戀戀不捨,嘆息長吟。

我哀悼嵇生將要永辭世間的最後一刻,回顧日影再一次彈響鳴琴。

人生的緣份遭際聊寄於瞬間的領悟遇合,剩下的美好生命托付給哪怕只有一寸的光陰。

我聽到笛子的聲音爽朗慷慨,彷佛嵇生絕世的清音得以重臨。

我的車駕將重新起程,於是執筆寫下此刻的心情。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此向秀清楚表示自己是「不羈放縱愛自由」,同於嵇康、呂安。唯一他跟二人不同的地方是,其志向並不高遠疏闊,其心胸並不曠達豪放,換言之,向秀是會念及眼前生計,心胸亦容易對當權者有所忌諱,不敢胡亂直言。

「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假如向秀「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他實在無必要對舊廬戀戀不捨,更無必要寫一篇賦。由此可知向秀內心深處仍然嚮往舊日和嵇、呂相交的日子,隱居山林的日子。

「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黍離之嘆是指對國家殘破、今不如昔的哀嘆,麥秀之悲比喻懷念故國,黍離麥秀結合起來是抒發對亡國的感嘆。向秀如果真的「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為何會有「黍離之嘆」、「麥秀之悲」?覺得今不如昔?他顯然是在對司馬昭講違心之言!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徘徊躊躇非為已逝之人,而為講出違心說話的自己。向秀覺得對不住摯友,受到良心的責備。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此兩句不純粹是寫景懷人,也是寫自己。自己雖然未遭受肉身的死亡,但一直以來嚮往的無拘無束的生活,那個真誠不矯飾的自己,早已煙消雲散了。這是徹底的行屍走肉,比死更難受。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且說李斯被誣腰斬,臨刑前,他自嘆想再牽黃狗去打獵,但已經不可能了。後人借此典故比喻仕途險惡、蒙冤而死,追悔莫及,或形容對自由生活的嚮往。向秀引李斯自況,他怎會不希慕自由自在的生活?

「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此乃消極的「過得一日得一日」,再無過去,亦沒未來。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這有點像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用文學構想去安頓個性伸張與殘酷現實之間的矛盾、衝突。

全篇語調陰沉,悲傷感慨,向秀最後其實並無背棄理想,非常清晰。

向秀要獻媚,一來是好友嵇康被司馬昭疑心至死,他自己要保命。二來是「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整個社會風氣都不利名士生存,倒不如講些微動聽的話以全身保命。簡單講,向秀都是身不由己。

向秀輾轉出任散騎侍郎、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等職,由「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 (在朝不盡職,姑且存身而已)」可證他不積極於官場上經營,育有二子,向純和向悌。

後為散騎侍郎,轉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卒於位。二子:純、悌。(《晉書・向秀傳》)

2020年7月29日 星期三

劉伶與<酒德頌>

劉伶與嵇康、阮籍屬於同一派,有別於山濤、向秀。

劉伶,字伯倫,沛國 (今安徽宿縣) 人。身高六尺,容貌很醜陋。

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晉書・劉伶傳》)

劉伶放縱情志,常常有宇宙細小、萬物齊一的觀念。為人沉默寡言,不隨便與人交遊。跟嵇、阮一見如故,遂攜手作竹林之遊。

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遊,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晉書・劉伶傳》)

劉伶之所以和嵇康交好,是因為二人價值觀接近,不看重世俗名利 (如不介意家產的有無)。

初不以家產有無介意。(《晉書・劉伶傳》)

至於劉、阮二人的共通點,就是嗜酒如命。

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晉書・劉伶傳》)

嘗渴甚,求酒於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從之。伶跪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仍引酒禦肉,隗然復醉。(白話翻譯:(《晉書・劉伶傳》)

《世說新語・任誕》: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與《晉書》的記載相似。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㡓衣,諸君何為入我㡓中?」

放浪形骸、不依禮教的形象,躍然紙上。

從劉伶「死便埋我」,可見他追求剎那歡樂,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另外,劉伶用認真的態度欺騙妻子,反映他是在遊戲人生,遊戲不是因為輕佻,而是現實太過沉重,太難承受,索性自我放逐。

「脫衣裸形在屋中」、「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㡓衣」,這是莊子「萬物與我為一」在劉伶生命的展現,淪為純粹自然情感及行為上的放縱、肆無忌憚,卻脫略了認知上的破成心,工夫修養上的心齋坐忘。

由於遊戲人間,所以風趣幽默,見以下一條:

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 (捋起袖子揮舞拳頭撲上來)。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 (我身體弱小像雞肋,不值得放你的拳頭)。」其人笑而止。(《晉書・劉伶傳》)

他又撰<酒德頌>(「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以「大人先生」自況,全文如下: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先生於是方捧甕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怳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晉書・劉伶傳》)

白話翻譯:

有位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早,以萬年為須臾,以日月為窗戶,以八方為大路。行走無軌跡,居住無房屋,天為帷幕,地為床褥,隨心所欲。靜下來時端著酒杯,行動時也提著酒壺,只求有酒,不知其餘。有高貴耿介的公子,縉紳士人之流,聽聞我的名聲,議論我的作為,竟揮袖提襟,怒目而視,咬牙切齒,陳說禮義法度,是非因此蜂擁而起。大人先生這時正手捧酒甕酒糟,口含酒杯喝著美酒,鬚髯飄飄兩腿張開,頭枕酒曲酒糟,無憂無慮,其樂陶陶。昏沉沉地醉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靜得聽不到雷霆之聲,細得看不見泰山之形。感覺不到寒冬酷暑侵擾肌膚,也感覺不到名利欲望打動內情。俯視萬物,熙熙攘攘如同大海上飄動的浮萍。公子與處士陪侍旁邊,如同蜾蠃之與螟蛉 (蜾蠃常捕捉螟蛉來飼養其子)。

阮籍的<大人先生傳>與此篇為「姊妹作」,彼此思想相通。

劉伶當過建威參軍。政治方面,極力主張無為而治,後因無用被罷免,得以壽終。

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罷。竟以壽終。(《晉書・劉伶傳》)

《晉書》用八個字評價劉伶:「陶兀昏放,而機應不差」,即醉酒狂傲,糊塗放蕩,但隨機應變的能力不差。

東晉人戴逵撰《竹林七賢論》,有「籍與伶共飲步兵廚中,並醉而死」的說法,此說法可能來自《文士傳》「籍放誕有傲世情,不樂仕宦。晉文帝親愛籍,恒與談戲,任其所欲,不迫以職事。籍常從容曰:『平生曾遊東平,樂其土風,願得為東平太守。』文帝說,從其意。籍便騎驢徑到郡,皆壞府舍諸壁障,使內外相望,然後教令清寧。十餘日,便復騎驢去。後聞步兵廚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為校尉。於是入府舍,與劉伶酣飲。」

觀乎「籍景元中卒,而劉伶太始中猶在」,「並醉而死」只屬虛構。

2020年7月28日 星期二

江東步兵

嵇康、阮籍的做人態度,在西晉文學家張翰身上得到傳承。

張翰,字季鷹,蘇州人。父親張儼,是吳國的大鴻臚。

張翰,字季鷹,吳郡吳人也。父儼,吳大鴻臚。(《晉書・文苑傳》)

張翰品行高潔,才華卓越,善於寫文章,又不願意接受禮法約束,世人把他和阮籍並稱,號為「江東步兵」。

翰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晉書・文苑傳》)

會稽人賀循受命到洛陽任職,經過吳地閶門,在船中彈琴。張翰最初不認識賀循,湊近與賀循交談,兩人竟彼此欽慕,喜悅不已。

會稽賀循赴命入洛,經吳閶門,於船中彈琴。翰初不相識,乃就循言談,便大相欽悅。(《晉書・文苑傳》)

張翰問賀循 (與紀瞻、閔鴻、顧榮、薛兼等齊名,號為「五俊」) 趕赴何處,知道賀循要去洛陽,遂說:「我也正有意到京城謀事。」兩人同乘一車離開,張還來不及告知家人呢 (此見張翰做事喜歡即興,隨興之所至而行)!

問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載即去,而不告家人。(《晉書・文苑傳》)

齊王冏辟舉張翰為大司馬東曹掾。當時冏手掌大權,張翰卻對同鄉顧榮表示,有意退出朝廷,返歸家鄉,不求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只求舒適自得。

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冏時執權,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 (天下紛亂,禍難不斷。到盛名享譽四海之時,急流勇退恐怕會相當困難。我本來就是與世無爭之人,對時勢不感興趣。您善於以明達之思防患未然,也善於以睿智謀慮未來)。」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 (我也和你一起去南山采蕨菜,痛飲家鄉之水)。」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 (人生最可貴是舒適自得,怎麼能在幾千里之外被官位束縛,汲汲於謀取功名爵位呢)!」遂命駕而歸 (命人駕車回歸故里) (《晉書・文苑傳》)。

齊王冏未幾兵敗,人們都說張翰能看準形勢,料敵機先,善於靈活應對。

俄而冏敗,人皆謂之見機。(《晉書・文苑傳》)

張翰因擅自返鄉,被革除官職。自此,他任隨心志,舒適自得,不求依從世俗。

然府以其輒去,除吏名。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晉書・文苑傳》)

對於身後評價,張翰一於少理,瀟灑回答一句:「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時人貴其曠達。(《晉書・文苑傳》)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

唯一他在意的,是真摰的感情。母親去世,張翰萬分憂傷,哀慟的表現超過禮制規定。

性至孝,遭母憂,哀毀過禮。(《晉書・文苑傳》)

著有《首丘賦》及數十篇文章,死時五十七歲。

著《首丘賦》,文多不載......年五十七卒。其文筆數十篇行於世。(《晉書・文苑傳》)

在嗜酒及為母盡孝上,張翰近於阮籍。在不求功名利祿、嚮往逍遙自在上,張翰近於嵇康。

「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後來被唐代詩人李白多次引用,《笑歌行》有「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行路難三首》有「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李白被人譽為「詩仙」,仙者,仙風道骨,李白顯然深受道家思想影響。

從嵇康、阮籍到張翰再到李白,隱約有一條線索在貫串。這就是竹林精神,魏晉風度。

2020年7月27日 星期一

阮籍精神的繼承者

阮咸是阮籍的侄兒,字仲容,陳留尉氏人。父親阮熙,為武都太守。

阮咸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晉書・阮咸傳》)

阮咸為人「任達不拘」,與叔父阮籍同作竹林之遊,被當時重視禮法者譏笑 (換言之,他也是奉行「禮豈為我輩設耶」)。

咸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遊,當世禮法者譏其所為。(《晉書・阮咸傳》)

阮氏家族其他人篤信儒學,循規蹈矩,他們「居道北」,以富貴見稱,「盛曬衣服,皆錦綺粲目」。相比之下,阮籍、阮咸為人叛逆,崇尚老莊自然之旨,「居道南」,安於貧賤。二人雖作為阮氏家族的異類,卻仍然自傲,阮咸用竹竿在大庭掛出一隻布做的褲頭,對抗燦爛奪目的錦鏽綢緞,有人感到奇怪,他說:「不能超脫世俗,姑且如此而已。」

咸與籍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服,皆錦綺粲目,咸以竿掛大布犢鼻於庭。人或怪之,答曰:「不能免俗,聊復爾耳!」(《晉書・阮咸傳》)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挂大布犢鼻㡓於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世說新語・任誕》)

諸阮前世皆儒學,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舊俗:七月七日,法當曬衣,諸阮庭中,爛然錦綺。咸時總角,乃豎長竿,掛犢鼻㡓也。(《竹林七賢論》)

阮咸歷任散騎侍郎。山濤推舉他掌管選拔人才之事,阮咸沉溺於酒醉,間接婉拒,同於阮籍。

仕散騎侍郎。山濤舉咸典選,曰:「阮咸貞素寡慾,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於時。」武帝以咸耽酒浮虛,遂不用。(《晉書・阮咸傳》)

「阮公 (指阮籍) 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世說新語・任誕》),阮咸也有類似不拘禮教的行徑。年少時與姑母家的鮮卑婢女私通。母親去世後,姑母將遠行,起初答應留下此婢,臨行時又將她帶走。守孝中的阮咸得知,借客人的驢子急追姑母。追得後,阮咸穿著孝服與婢女共騎一驢返回,說:「人種不可失」。後來此婢生得一子,此兒即阮孚 (字遙集)。

而居母喪,縱情越禮。素幸姑之婢,姑當歸於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從去。時方有客,咸聞之,遽借客馬追婢,既及,與婢累騎而還,論者甚非之。(《晉書・阮咸傳》)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箸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世說新語・任誕》)

將追求心中所愛凌駕於母喪之上,現代人或許覺得很浪漫,但從「論者甚非之」,阮咸所承受的輿論壓力應相當大。

另外,和阮籍一樣,阮咸精通音律,善彈琵琶。

咸妙解音律,善彈琵琶。(《晉書・阮咸傳》)

他避世隱居,與族侄阮脩志趣相投。

雖處世不交人事,惟共親知弦歌酣宴而已。與從子脩特相善,每以得意為歡。(《晉書・阮咸傳》)

阮咸嗜酒,與族人聚飲,不用酒杯,而將酒盛在大甕中,幾人圍坐在甕前對飲。有一群豬前來尋酒,阮咸索性直接與豬群共飲。

諸阮皆飲酒,咸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杯觴斟酌,以大盆盛酒,圓坐相向,大酌更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晉書・阮咸傳》)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閒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世說新語・任誕》)

不用酒杯而用大甕,可見阮咸個性豪爽。至於與豬群共飲,這是身體力行貫徹「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思想。

阮咸的放達,令族中的叔伯兄弟爭相仿效,阮籍期期以為不可。

群從昆弟莫不以放達為行,籍弗之許。(《晉書・阮咸傳》)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世說新語・任誕》)

郭奕對阮咸深感佩服。

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知名於時,少所推先,見咸心醉,不覺歎焉。(《晉書・阮咸傳》)

荀勖的音樂造詣則不如阮咸。

荀勖每與咸論音律,自以為遠不及也,疾之,出補始平太守。(《晉書・阮咸傳》)

阮咸最後「以壽終」,育有二子:阮瞻、阮孚,無著作傳世。他是阮籍精神的繼承者,後世稱「二阮」是很恰當的。

2020年7月26日 星期日

大人先生

除了<達莊論>,<大人先生傳>也是阮籍晚年的代表作品。

文中的大人先生,某程度上就是阮籍本人。大人先生的言論、思想,皆可被看成阮籍本人的言論、思想。

不過,從另一方面看,大人先生跟阮籍始終有分別。阮籍嗜酒,受司馬氏監視,內心鬱悶,惶惶不可終日。大人先生則「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大人先生更似是阮籍嚮往的理想人生境界。

大人先生蓋老人也,不知姓字。陳天地之始,言神農黃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數。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是個普通的老人,無人知道他的姓氏及名字。他陳述天地的開端,談及神農、黃帝的事跡,講得頭頭是道,明白易懂。世人亦不知他的年歲。

案:

「不知姓字」、「莫知其生年之數」,可見大人先生為人低調,隱居世外。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人先生某程度上為道之體現。

「陳天地之始」是宇宙生成論,「言神農黃帝之事」是神話、歷史,換言之,大人先生對宇宙生成論、神話、歷史非常熟識。

嘗居蘇門之山,故世或謂之閒。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曾經居住在蘇門之山,所以世俗有人說他很悠閒。他致力修養肉體生命以延年益壽,目的是要與自然等齊同光。堯、舜所做的功業,在大人先生眼中,猶如他手心把玩的東西。

案:

「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和阮籍的好友嵇康何其相似!大人先生是否以嵇康為藍本,不得而知。

另外,大人先生汲汲於「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即是生命有所寄託,並非無所掛搭。

既有所寄託,所寄託又為超出人生界者,「堯、舜之所事」自然纏繞不到大人先生心上。「若手中耳」有兩種意思。一是大人先生對堯舜事跡嫻熟,如數家珍。一是大人先生不覺得堯舜的功業難為,輕而易舉。

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也。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奔赴而居所不只於一處 (即四海為家),用心追求大道,卻無所寄寓。先生以天地為家,應變順和,時運離去情勢頹敗時,就魁然獨立自存。自信能與天地萬物的自演自化相推移,所以默默地探索道德,不向世俗妥協。那些自己有愛好的人非議他,沒有識見的人責怪他,不知道他變化的細微。不過,先生也沒有因為世人的非議和責怪,改易自己的追求。

案:

「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反映大人先生的時空觀念迥異於常人。

「行不 () 赴」是從容不迫、無所執著的表現。「居不處」是不久住、不滯留,有點「我身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的味道。

心如何能安?安於對「道」的追求上,此處之「道」為道家之道,「道法自然」之道,非儒家生生不已之天道實體。心安於道,即可「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與造化推移」。

由於世俗的人大多不了解道,對於求道的大人先生,不免冷嘲熱諷,所謂「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

然而,世俗的無知,不代表求道就是錯,妥協就是對,大人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可見他對道的篤信是堅定的,具體示範「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語)

先生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遺其書於蘇門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白話翻譯:

先生以為中央地區在天底下面,還不如蠅蚊附著的帳帷那麼大,所以始終不把中國當作一回事,而傾盡心力於異方奇域,所遊覽、觀樂都不是世人所能見到的,在沒有終止的極限徘徊。他把自己的著作遺留在蘇門之山,毅然離去,天下人都不知道他將前往何處。

案:

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阮籍或許參考了《史記》對老子的敍述,塑造出大人先生。

「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這是遠離政治、遠離世俗事務的標誌。儒家知識分子著力改革政治,要修齊治平,所以必須關注中央。大人先生要「敬而遠之」,反映他不接受儒家那一套,他要出世,故「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白話翻譯:

有人給大人先生書信,書信裡說:「天下中最尊貴者,莫貴於君子。君子衣服有一定顏色,容貌有一定儀則,言語有一定尺度,行為有一定模式。站立就如磬折那樣彎曲,拱抱就如抱鼓那樣張臂畫圓。動靜有節奏,步伐有韻律,進退周旋,都有規矩。心中如懷抱冰塊,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選擇地方出行,唯恐有遺失。記誦周公、孔子的遺訓,慨嘆唐堯、虞舜的道德不再,積極以王法修身,以禮制克己。手執珪璧,足踏繩墨,行為要受當前眾人目光的檢驗,言論要成為後世的規範、準則。年少時為鄉鄰所稱譽,長大後聞名邦國,向上要圖謀三公地位,向下不失為九州地方長官。所以挾金銀寶玉,垂掛文飾綬帶,享受尊貴官位,取王侯的封爵。揚聲名於後世,具有和古聖賢相同的功德。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離官場則經營自身家庭,養育長老妻子兒女。占卜吉利住宅,思慮兒孫永久福祉。遠離禍患,靠近幸福,永遠堅固自己家業。這確實是士君子的高尚情志,古今不易的美好行為。如今先生卻披發而居大海之中,與那些君子的行為相距甚遠,我恐怕世人嘆息先生而且非議先生言行。行為被世人譏笑,身子不能自由通達,那就可以說是恥辱了。身體處在困苦的地步,而行為被世俗譏笑,我認為先生不能選取這些。」

案:

又「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又「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給大人先生書信的人必定篤信儒學。

儒學有兩種。一種是「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宋史》形容周濂溪語),自信「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陸象山語),子路、孟子、陸象山、王陽明、泰州派都屬此種。另一種是講究「戒慎恐懼」、「沉潛內斂」、規行矩步,曾子所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荀子、漢儒、朱夫子、清儒都屬此種。前一種帶初春氣息,著重發明與生俱來的道德本心;後一種具秋冬肅殺之氣,重視後天的認知學習,心為經驗意義的認知心靈。

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一整段都是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迫逼人遵守。只有認為人非生而知之,大條道理的說教、規訓才會出現。換言之,給大人先生書信的人根本不信人能自我覺悟,有「內在的逆覺體證」,他傾向他律道德,屬荀子、漢儒一路。

對給大人先生書信的人來說,為何要實踐一堆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因

(1) 博取時人、鄉里乃至後世子孫的稱讚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

(2) 藉此獲得功名利祿,事業成就,建立事功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他律道德的樣相彰彰明甚!還頗為自私!

他說:「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尤其可視為自私的證辭!

仁義道德、禮樂教化,通通成為博取名聲事功的手段、工具,大談無私旨在成其私,尚要恬不知恥教訓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人格之高尚,透過遺書者之醜陋,已被充分反襯出,「披髮而居巨海之中」就是一種潔行,示意不甘與世浮沉,同流合污。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嘆,假雲霓而應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將為汝言之。

白話翻譯:

於是大人先生就悠然而感嘆,假借雲霓比喻而回應遺下書信的人:「你的說辭怎麼能講得通呢?大人也者,是與萬物同體,與天地並生,逍遙浮游在世上,與大道互相成全 (道成全人,人亦成全道),彼此變化散聚,都不永久保住自己當下的形相。天地在自己內部制置界限,而日月開達於天地之外。天地之永久,非世俗人智慧所能把握。讓我來告訴你吧!

案:

宋儒程明道言「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體」指體感、體知,根據是疾痛相感的仁心。大人先生所講的「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不是程明道的意思,而是本乎莊子齊物論,從認知上消弭與天地萬物的分歧,繼而達至的一種境界,簡單講,就是藉破去成心 (分別心) 而達至。

成心既破,一切概念區分都不是真實,學說主張由不同的概念構成,則學說主張也不是真實,全部是戲論。面對戲論,又何必當真?何必執著?時而取此,時而取彼,此即「逍遙浮世」。

在人生界為觀點立場時常變換,在宇宙界為氣聚氣散,沒有一東西可以久住,一切俱在變化中,所謂「變化散聚,不常其形」。

「天地制域於內」,這裡其實為儒家留有一後路,非對儒學作全盤否定。大人先生只想另開「浮明開達於外」一層,道心玄智一層,「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求利而喪身,營爵賞而家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祇奉君上,而全妻子乎?

白話翻譯:

往昔天曾經在下,地曾經在上,反復顛倒,不能安定穩固。你怎麼能說獲得有固定架式、恆久常存的天地呢?天順應地而動,高山陷落河川湧起,雲散震壞,四方失理,你又怎麼能選擇地方行走、步伐有韻律呢?往昔成群的元氣爭相圖存,萬物有死亡的憂慮,肢體不順從自身,身體化為泥土,根鬚拔出枝幹斷裂,全都喪失自己的處所,你又怎麼能束身修行,站立如磬折那樣彎曲,拱抱如抱鼓那樣張臂畫圓?李牧功成而身死,伯宗忠誠而後世絕滅,上進求利而喪身,經營爵賞而家滅,你又怎麼能挾金玉萬億、祇奉君上、而全妻子呢?

案:

一連串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背後都預設了:

a. 我們的經驗世界無大改變;

b. 我們依然享有生命;

c. 我們努力追求經營,一定會帶來相應的回報。

問題是,「變化散聚,不常其形」,自然界如是,人生界亦如是。天地存在尚且沒有固定格式,非恆常不變,更何況是萬物 (包括人類)

當人明白到經驗世界隨時有大改變、生命剎那可以中止、世上有種東西叫際遇叫命運叫偶然,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根本不是非遵守不可。

且汝獨不見夫蝨之處於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蝨死於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蝨之處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為遠禍近福,堅無窮也。亦觀夫陽烏遊於塵外,而鷦鷯戲於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

白話翻譯:

且你獨獨沒有看見那蝨子住處在褲子裡,逃躲在深深的布縫中,隱匿於敗壞的棉絮之間,自以為是吉利居宅。行走不敢離開布縫邊際,活動不敢爬出褲襠,自以為得到繩墨規則。飢餓了就囓咬人肉,自以為有吃不盡的食物。然而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蝨死於褲中卻不能出來。你說君子處在中央區域內,跟處在褲子裡的蝨子有何分別?真可悲!而你還自以為遠離禍患接近幸福,堅固無窮。再觀看那陽烏遊於塵世之外,而鷦鷯在蓬草艾葉之間戲玩,小與大本來就不相往來,你又怎麼能認為你的君子聞知於我呢?

案:

在大人先生眼中,世人以為經驗世界久住不變,猶如蝨子處一褲子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至於儒門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和褲子的縫際、褲襠無大分別。現實的真相是世界天天在變,有朝一日,經驗世界出現天翻地覆的改變,什麼籌謀規劃、道德規範根本無用武之地。屆時,篤信儒學的人,所謂「君子」,與褲中之蝨子無異,同樣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做人做到如此,是非常可悲的。

要避免褲中蝨子的厄運,就要不安於褲子的縫際、褲襠,不「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即「越名教而任自然」。陽烏、鷦鷯之喻,是要指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屬大理想,本乎名教而行是小理想,見識淺狹的人怎會明白大智者的想法,大人先生順便回應了「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

《莊子》中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看法,大人先生的見解承襲自莊子。

又「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大人先生雖不全盤否定儒學的價值,但在價值位階上,莊子的觀點明顯較儒學高一層,「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蝨之處褌中乎?悲夫!」、「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俱處處對漢儒的立場看法予以揶揄、嘲諷、貶低。

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誰將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吝情乎世,繫累於一時,乘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 ()。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白話翻譯:

且說近些,夏朝為商朝所滅,周朝傳續到劉漢,耿都、薄都成為廢墟,豐都、鎬都成為土丘。至人卻不屑一顧,而世人則相互應酬。自己居處還沒有安定,就被他人佔住已有。你的列土封侯,誰人將來與之長久呢?所以至人不需要住處卻有居所,不需要修身卻能夠自治,以日月為紀元,以陰陽為周期,怎會吝惜情感於世俗,繫栓苦累在一時呢?乘東雲,駕西風,與陰氣守住雌弱,據陽氣成為雄剛。心志得以舒展,欲望跟隨心志舒展而滿足,外物不能構成傷害,又怎麼不能自由通達而畏懼那世俗譏笑呢?

案:

針對「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大人先生作出兩點回應:

I. 列土封侯只是一時,從「變幻原是永恆」的道的觀點看,所列的土終有一日被荒廢,所封的侯終有一日被奪去,與其苦心經營,不如不屑一顧;

II. 居無定所,四海為家。能夠自理,卻不遵守世俗規範,本乎自己的心志行事,想滿足情感欲望就滿足,想節制就節制,使「哀樂不能入」、「應物而無累於物」。這樣身心自達,亦無需害怕「世俗之所笑」。

大人先生的見解充斥個性解放的味道,強調個人自由及自作主宰。由此出發,建立一套政治制度,即是西方的憲政民主。

有人從「志得欲從」推斷阮籍主張縱欲、享樂主義,這理解有弊。阮籍是同意滿足情感欲望,但情感欲望的發出必須隨心,必須自然。夾硬刺激食欲、性欲再去滿足之,此非阮籍所首肯。

昔者天地開闢,萬物並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闇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

白話翻譯:

往昔天地開闢,萬物並生。大的恬適於自己的天性,細的安靜於自己的形軀。晚上收藏自己的陰氣,日間發出自己的精力,對危害不迴避,對利益無爭奪。放開而不至於喪失,收聚而不至於盈滿;死亡不是壽夭,存活不是壽長。既無幸福可得,亦無禍患咎取;各自依從其性分命限,自生自長。明智的人不以智慧取勝,愚昧的人不因愚昧招致失敗,弱小的人不會因為受到壓迫而畏懼,強大的人不會假借武力侵犯他人。大概沒有君主而眾多事物得到穩定,沒有臣子而許多事情得到治理,保身修性,不違背自然的規律。唯有這種自若狀態,方能夠長久。

案:

人本有屬於自己的形軀及天性,順乎自己的形軀及天性而行,不刻意趨利避害,不刻意求福避禍,不刻意求長壽養生,自然而然的生長,秩序 (包括政治及社會倫理秩序) 即可恢復。秩序恢復後,無人藉智巧獲益,無人因愚昧惹敗,無人受壓迫,無人進行武力侵略,這是「無為而無不為」的理想狀態。

「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大人先生似傾向無政府主義,比老子「百姓只要意識到有個政府存在就可以」更激進。

《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列子.楊朱》篇進一步解釋:「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每個人只要做好自己,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計劃好自己的人生前景,天下自然致治,人民自然獲得最大益處。此和大人先生的想法何其相似 (馮友蘭說:「《列子》一書,為魏晉時代人之作品」)

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視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馳此以奏除,故循滯而不振。

白話翻譯:

今天你制造禮樂來擾亂天籟之聲,制作色彩來掩飾自然的形相,外面改易那容貌,內裡隱匿那真情。懷著私欲來追求更多,行偽使詐來追求虛名;君王設立而暴虐興起,臣子設立而盜賊蜂起,作禮法,束縛低下層老百姓;欺負愚昧誑騙笨拙,陰藏智謀自以為是神仙。強者瞪眼而欺凌暴虐,弱者憔悴而被迫事人。假借廉潔來完成貪婪,內心險惡卻外表假裝仁慈,罪大至極卻不知悔過,遇上幸運即自我驕矜。馳使這些來登台升官,所以歷史就惡性循環停滯不前,而國家亦不能振興。

案:

大人先生反對制禮作樂,因為禮樂擾亂天籟之聲、掩飾自然形相,令人刻意改變容貌、隱匿真情,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行偽使詐,所謂「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

大人先生也反對政府的組建、君臣的設立,覺得這是禍亂的根源,「虐興」、「賊生」。君臣利用禮法「束縛下民」,欺騙無知老百姓,暗中運用詐術,假借廉潔以成就貪婪,內心險惡而假裝仁慈,罪大卻不知悔過,僥倖而自我驕矜 (「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

本來政府組建是要令人民過上好的日子。制禮作樂是要令社會恢復秩序,老百姓情感得以安頓。君、臣、民只是職分有別,非上下級的關係,君無權宰制臣,君臣無權欺壓人民。從大人先生的話,東漢末年的政府表現、禮樂的功能,已距離儒家的初衷遠矣!

大人先生從政府、君臣、禮樂的末流弊端去反對政府、君臣、禮樂本身,跡近清初顏元從理學末流弊端反對理學本身。可是,此一種形式的反對,注定偏頗、不全面,帶有情感的憤激而有欠理性。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

白話翻譯:

沒有權貴那下賤者不會有怨恨,沒有大富那貧窮者就不會爭奪利益,各自滿足於自身而無所欲求。恩澤沒有所施捨的對象,那麼死亡敗壞就沒有所仇恨的敵人。奇怪的聲音不制作出來,那麼耳朵就不改易聽力;過份的色彩不顯露出來,那麼眼睛就不改變視力。聽力視力沒有易改,那麼心神不會被擾亂了。這些都是前人所達至的止境。

案:

此大人先生摒棄貴賤、貧富,反對「奇聲」、「淫色」,主張自足、無求,以達至心神的安寧穩定。他認為這是前賢所達至的人生境界。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白話翻譯:

現在你尊敬聖賢來相比高低,競爭能力來相爭上下,力爭權勢來相輔君王,寵愛權貴來相互加害,趨動天下人來追逐那些,這就是上下相互殘害的原因。竭盡天地萬物的至上精華,來侍奉聲色無窮的欲望,這並不是在保養百姓。又因為畏懼老百姓知道其中緣故,於是就利用重賞來取悅他們,利用嚴刑來威脅他們。財力匱乏而重賞再無法做到,刑法用盡而懲罰不能通行,就開始有亡國、弒君、潰敗的禍患。這不是你們這些君子的作為嗎?你們君子的禮法,確實是天下殘賊、亂危、死亡的法術!而你還認為這是美好行為的不能改易的道理,不就是過錯嗎?

案:

大人先生此番話實在說得太好!將兩漢衰頹敗亡的學術及社會因素全部道破!

君子 (即士人、讀書人、知識分子) 表面上尊敬聖賢、讀盡儒書,實際是相比高低、相爭上下,背後仍是一自私心、虛榮心作遂。

爭權奪利,所以要靠攏君主、權貴,成為君主、權貴的附庸,這在人格上已經要不得。還要「趨天下以趣之」,叫天下人去追逐如斯一種生活,間接造成社會的自私、功利風氣,導致人人互相算計、殘害,對天下不利。

君主「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卻擔心老百姓知道內情,利用賞罰二柄堵悠悠眾口。賞終有財力耗盡之一日,罰終有失去效力之一日,屆時,即出現亡國、戮君、潰敗。其實,當初君主不縱欲,以保養老百姓為己任,怎會落得如斯田地?而教人自私、功利、滿足一己欲望者,正是表面尊敬聖賢、讀盡儒書的君子。

最可怕是君子不反省自身錯誤,更「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回天乏術。

錢穆對士人政府有很高評價,覺得這可令民間意見上達中央,中央可接觸到民間的氣息,污濁的政治亦可被清新的學風蕩滌。然而,錢氏之說不盡準確。士人當中有一部份確實發揮到監察政府、改善政治的功能,如參與清議的太學生。不過,更大的部份就像大人先生口中的君子,自私成性,攀附權貴,卻不以為恥。

徐復觀有一篇<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性格及其歷史的命運>,對中國歷來知識分子言行之卑劣大張撻伐,他劈頭就說:「我這裡所指的知識分子,是就過去所說的,『士』、『士人』、『士大夫』、及普通所稱為『讀書人』的此一集團中的最大多數而言」,徐氏的「中國知識分子」,正是大人先生的君子。

毫無疑問,儒家修齊治平的方案,初衷是良善的。但是,隨著時日的推移,方案實施起來,不免流弊叢生。大人先生所講,正是儒學實施數百年後,在政治及社會所呈現之病痛。

要改弦易轍,未必要全盤修齊治平的方案,只需點出一大公無私之仁心、良知即可。奈何儒門君子無人從事此項工作,只知把「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看成「美行不易之道」。大人先生看出問題所在,卻傾向用老莊之學解救,結果失之更遠,情況有點像魯迅大力批判「吃人的禮教」,終至歸宿全無,徬徨無助。

今吾乃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

白話翻譯:

今日我就乘旋風到天地之外,與萬物之生長為友,早上以湯谷的日出為食物,晚間以西海的水為飲料,變化遷易,與大道一同循環不息,周而復始。這對於萬物,難道不是更寬厚嗎?所以不能悟通於自然的人,不足以言說道理;昏暗於光明的人,不足與他們一起到達光明,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案: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孟子曰:「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身處混濁世道,無力改變,孔孟俱有出世的念頭,大人先生不過將其徹底實現罷了。

《莊子》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大人先生「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竊以為取資於此。

「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大人先生明顯有「通 / 不通自然」、「闇 / 不闇於昭昭」的高低之分,無失莊子本旨。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異之,慷愾者高之。其不知其體,不見其情,猜耳其道,虛偽之名。莫識其真,弗達其情,雖異而高之,與向之非怪者,蔑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內,而萬物運於天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白話翻譯:

先生即使申述了若干言論,天下那些好奇的人仍然是驚異他,那些慷愾的人仍然是給予他很高的評價。他們並不知道他的思想主體,也沒有看見他的真情實感,只是猜測他的道理,博取虛偽的名聲。沒人識得他的真理,沒人通達他的實情,即使驚異又高評他,與從前那些非難、責怪他的人,應該蔑視為如同一類人。至人,不被知曉才顯得可貴,不被看見才顯得神明。神明可貴的大道存於內心,而萬物被運動於天外。所以天下人終身不知曉大道的作用。

案:

要麼被人批評譴責,要麼被人捧得天般高,「不知其體,不見其情」、「莫識其真,弗達其情」則一,至人因而是注定孤獨的,曲高和寡 (此處大心先生以至人自居)

逌乎有宋扶搖之野。有隱士焉,見之而喜,自以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見而舒憤也。上古質樸純厚之道已廢,而末枝遺華並興。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殞性亡軀。吾不忍見也,故去而處茲。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潛乎丹水,鮑焦立以枯槁,萊維去而逌死。亦由茲夫!吾將抗志顯高,遂終於斯。禽生而獸死,埋形而遺骨,不復返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齊顏,與夫子同之。」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逍遙自在走到有個叫宋的國土,駕馭強風到野外。有個隱士在那裡,看見先生就高興,自以為有均等心志可以同行。隱士說:「好呀!我得到機會遇見你,就可以舒暢內心憤懣了。上古質樸純厚的大道根本已經被廢棄,而末枝落花學說一併興起。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相互危害為獲取利益的手段,殞滅天性,傷害身軀。我不忍心看見那些,所以離開人世,居住在這裡。人類不可以相與為伍,不如與木石為鄰。安期逃到蓬山,用李潛藏在丹水,鮑焦立起以致枯槁,萊維離去就自在死亡。也是由於這些原因呀!我將會亢昂心志而突顯高尚,就終生在這裡,像飛禽那樣出生又如野獸那樣死亡,掩埋形體而遺留屍骨,不再返回我原來的生活呀!那心志均等的人相互追求,愛好相合的人齊一容顏,我願與你同有那些。」

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塵,傾雪蓋以蔽明,倚瑤廂而徘徊,總眾轡而安行,顧而謂之曰:「太初真人,唯大之根。專氣一志,萬物以存。退不見後,進不睹先,發西北而造制,啟東南以為門。微道德以久娛,跨天地而處尊。夫然成吾體也。是以不避物而處,所睹則寧;不以物為累,所逌則成。彷徉是以舒其意,浮騰足以逞其情。故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若夫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伊禽生而獸死,尚何顯而獲榮?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喪體,誠與彼其無詭,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將去子矣。」乃揚眉而蕩目,振袖而撫裳,令緩轡而縱策,遂風起而雲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巖石之下,懼不終夕而死。

白話翻譯:

於是,先生就舒展虹霓來作為蕃籬隔開塵埃,傾倒雪白車蓋來遮蔽光明,倚著華瑤車廂而徘徊,總攬眾轡而安行,回顧過來對隱士說:「太初時的真人,唯以天地之根本 - 道為最大,專注養氣,心志純一,萬物得以生存。退卻不見後尾,進步不看先前,開發西北就盡力經營制作,開啟東南來作為門戶。看輕道德以得到長久歡娛,跨越天地而居處尊位。那樣才成就了我的身體。所以不迴避萬物而居處,所目睹的自然安寧;不把萬物視為累贅,悠然自得即可成就。自在遨游以舒暢自己的意志,浮起騰躍以顯示自己的情感。所以至人沒有固定住宅,以天地為客舍;至人沒有主人宮殿,以天地為活動場所;至人無事,以天地為事。沒有是非的分別,沒有善惡的差異。所以天下都因他獲得恩澤,而萬物賴以生生不息。如果厭惡他人而喜好自己,自以為是而非難他人,憤怒激動來爭奪所求,貴重心志卻作賤身體,彼既是要像飛禽那樣出生又如野獸那樣死亡,身體都沒了,彼尚憑什麼彰顯心志、獲取榮譽?可悲呀!你的用心!輕視安逸利害以致忘卻生命,追逐名聲以致喪失身體,你所做的與別人所做的根本沒有分別,為何要覺得身體枯槁而悠然自得地死去是高一級呢?你的所喜好,又有什麼值得言說的呢?我將要離開你了。」先生揚眉蕩目,振袖撫裳,拎起緩轡,縱舉鞭策,乘風而起到雲裡翱翔。那隱士瞻仰大人先生的去向,垂頭哭泣,為自己「歪曲」的心志自痛自憐。他穿著草木皮做的衣裳,臥伏在岩石下面,恐懼無法停止,終於死去。

案:

大人先生雖認為君子是「不通於自然者」、「闇於昭昭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但所處境界低下不代表其主張就是錯,就是不對。

要認定一主張是錯、是不對,首先要有一對錯的標準。然而,世上果真存有一客觀的絕對的分別出對錯的標準嗎?即使有,人們能認知它嗎?

況且「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境界低之所見本來和境界高之所見並行不悖,各有成立的理由,何必汲汲於認為對方就是錯自己才對?

說到底,仍是一「我」在作祟,佛家所謂「我執」。只是,彼已選擇離群而居,跟鳥獸同生共死,不求名譽地位,堅持自己對他人錯是為了什麼?即使帶來了名譽地位,彼還能享受嗎?

大人先生跟隱士之分歧處,就在「我執」之破除上。

大人先生心中無「我」,「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所以「不避物而處」、「不以物為累」,亦「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

隱士心中仍有一「我」,故發「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吾將抗志顯高」之論。

牟宗三以 (1) 為母守喪仍現青白眼 (2) 「禮豈為我設?」兩例,斷定阮籍為一衝破所有網羅的浪漫的文人生命。細觀大人先生所講,事實真是如此嗎?

要全盤否定禮樂,會說「天地制域於內」、「不避物而處」、「不以物為累」、「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嗎?不以儒家主張為非為惡,不避之則吉,何來衝破所有網羅?反而見出其具有一種包容多元意見的胸襟。

就算大人先生不完全代表阮籍本人,大人先生至少是阮籍所嚮往的一種理想人生,現青白眼、說「禮豈為我設?」乃後天氣稟、積習使然,習氣的機括使然,積重難返,不表示阮籍理性上把現青白眼、說「禮豈為我設?」納入理想人生之中。

認同「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教人勿「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怎樣看阮籍也不像「衝破所有網羅的浪漫的文人生命」吧!

先生過神宮而息,漱吾泉而行,迴乎逌而遊覽焉,見薪於阜者,嘆曰:「汝將焉以是終乎哉?」薪者曰:「是終我乎?不以是終我乎?且聖人無懷,何其哀?盛衰變化,常不於茲?藏器於身,伏以俟時,孫刖足以擒龐,睢折脅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既顛倒而更來兮,固先窮而後收。秦破六國,兼併其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姱盛色,崇靡麗。鑿南山以為闕,表東海以為門,門萬室而不絕,圖無窮而永存。美宮室而盛帷㡩,擊鐘鼓而揚其章。廣苑囿而深池沼,興渭北而建咸陽。驪木曾未及成林,而荊棘已叢乎阿房。時代存而迭處,故先得而後亡。山東之徒虜,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視之,窮達詎可知耶?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木根鋌而枝遠,葉繁茂而華零。無窮之死,猶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營?」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路過神宮而休息,在吾泉漱洗後繼續行走,悠然自得地巡迴遊覽,看見一個砍柴人在丘阜上,就嘆息說:「你將會幹這種事情來度過一生嗎?」砍柴人說:「幹這種事情來度過我的一生?能不幹這種事情來度過我一生?況且聖人懷中空無,多麼悲哀?盛衰變化,不是常常這樣嗎?收藏才器在身內,潛伏以等待時機,孫臏刖足所以擒獲龐涓,范睢折脅才有好運,百里奚困厄而為秦相,姜子牙年老而輔弼周王。既然乾坤能夠顛倒而更新重來,所以人往往是先處於窮困,後苦盡甘來獲得收益。秦王破滅六國,兼併他們的土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美化盛大色彩,崇尚奢侈華麗。開鑿終南山來作為宮闕,華表立在東海來作為國門,門建萬室而連綿不絕,圖謀世代無窮而永久存在。美飾宮室又盛行帷幔,敲擊鐘鼓來張揚他的樂章。廣大苑囿又深挖池沼,興建渭北而建設咸陽。驪山樹木還未來得及成林,荊棘已叢生在阿房宮。時代存續而更迭處境,所以先獲得而後喪亡。山東的徒虜陳勝,就揭竿而起來稱王天下。由此觀之,窮困發達難道可以預知嗎?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貴顯赫不增加自重,貧困下賤不自己輕薄,喪失不自以為是恥辱,獲得不自以為光榮。樹木的根本挺直而枝葉伸遠,枝葉繁茂而花朵凋零。長壽的死亡,猶如一個早晨的出生。身外得失的多少,又何必盡力經營呢?」

案:

此阮籍借大人先生和薪者的問答,帶出自己想法。

薪者從兩方面回應大人先生「汝將焉以是終乎哉 (你砍柴過一生,不是很悲哀嗎)?」:

A. 援引歷史事例,論證一時窮困不代表什麼,先處窮困,往往會苦盡甘來,獲得大益處,因乾坤會「顛倒而更來」(換言之,砍柴是一時,將來會有回報)

B. 就算苦盡不甘來,終身砍柴,「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何必刻意為未來的得失經營、計劃?

因嘆而歌曰:「日沒不周方,月出丹淵中。陽精蔽不見,陰光大為雄。亭亭在須臾,厭厭將復東。離合雲霧兮,往來如飄風。富貴俛仰間,貧賤何必終?留侯起亡虜,威武赫夷荒。召平封東陵,一旦為布衣。枝葉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從命生,失勢與時隤。寒暑代徵邁,變化更相推。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推茲由斯理,負薪又何哀?」

白話翻譯:

因此砍柴人感嘆而歌唱:「太陽沉沒在不周山下,月亮升起在丹淵水中。陽光遮蔽不能看見,月光大放成為英雄。亭亭玉立只是須臾,厭厭無力將會回到東方。分離組合是雲霧,往往來來如飄風。富貴只在俯仰間,貧賤為何要終止?張良發跡自逃亡虜徒,威武顯赫在夷狄荒原。召平曾經封侯東陵,轉眼間淪為布衣。枝葉托生於根柢,死生如同盛衰。得志從命運生出,失勢也與時運頹廢。寒暑交替運行,變化更換相推。禍福沒有常久主宰,為何擔憂身無歸宿?按照這個道理推論下去,砍柴負薪又有何悲哀?」

案:

一切都在變化中,無法長久停住,貧富、得失、死生、禍福皆然。既知如此,何必憂慮身無所歸,覺得負薪可哀?

先生聞之,笑曰:「雖不及大,庶免小也。」

白話翻譯:

先生聽聞砍柴人的話,就笑著說:「你說的雖然沒有達到大道,但也差不多避免了小道理的糾纏。」

案:

人欲「免小」(即進入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就要看穿世間種種都在變化中,從而摒棄貧富、貴賤、得失、榮辱的區分,以道德 (「道法自然」的道,道下貫於各具體事物上,謂之德) 為心,以無為用。

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和開,星辰霄兮日月隤,我騰而上將何懷?衣弗襲而服美,佩弗飾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誰識吾常?

白話翻譯:

於是歌咏說:「天地化解六合張開,星辰隕落日月頹敗,我飛騰而上有何懷抱?衣裳不穿卻服飾美麗,美石飾卻自然采麗,上下徘徊,哪個識得我的常態?

案:

「衣弗襲」、「佩弗飾」是擺脫人世的規範修飾,「服美」、「自章」是從道的觀點看。整段是講摒棄人間世的觀點,從大道的觀點看世界,與道合一。

遂去而遐浮,肆雲轝,興氣蓋,徜徉迴翔兮漭瀁之外。建長星以為旗兮,擊雷霆之康蓋。開不周而出車兮,出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顧兮,望崇山而迴邁。端余節而飛旃兮,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棄世務之眾為兮,何細事之足賴?虛形體而輕舉兮,精微妙而神豐。命夷羿使寬日兮,召忻來使緩風。攀扶桑之長枝兮,登扶搖之隆崇。躍潛飄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遺衣裳而弗服兮,服雲氣而遂行。朝造駕乎湯谷兮,夕息馬乎長泉。時崦嵫而易氣兮,揮若華以照冥。左朱陽以舉麾兮,右玄陰以建旗,變容飾而改度,遂騰竊以修征。

白話翻譯:

離去塵世而遐遠飄浮,放肆雲車興起氣蓋。自在巡迴翱翔,在蒼茫之外。建樹長星作為旗幟,敲擊雷霆發出轟隆聲。開動急風而驅出雲車,出游到九野就平夷泰安。坐在中州一回顧,望見崇山就回車邁行。端正我的旄節而飛揚旗幟,放縱心思在荒原。從以前的規範、習俗釋放出來而不用修身,馳騁在鴻蒙中自由。拋棄人世事務的眾多作為,有什麼細小事情值得依賴?虛空形體舉動,精氣微妙心神厚豐。命令羿使他寬恕太陽,召喚忻來神使他緩慢風速。攀援扶桑神樹的長枝,登上崇高的扶搖樹頂。躍入潛在飄動的幽冥處洗滌日月的照明。遺棄衣裳而不穿,服食雲氣而步行走。早晨造起駕車出發太陽升起的湯谷,傍晚休息馬匹落日的長泉。這時崦嵫山又更易氣,揮動花朵來照明幽冥。左邊的太陽來舉起麾節,右邊的月亮來建樹旗幟。改變容貌服飾而更改風度,騰飛起來靜悄悄修改征途。

案:

人能與道合一,即 A. 放縱心思在荒原 B. 從以前的規範、習俗釋放出來,不用修身 C. 馳騁在鴻蒙中永自由 D. 拋棄人世種種俗 (「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棄世務之眾為兮,何細事之足賴?」)

其他神妙的描述,旨在突顯與道合一時的逍遙狀態。

陰陽更而代邁,四時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樂乎久留。

白話翻譯:

陰陽更替而世代邁進,四季奔跑而自得地相交接。唯有死亡仙遊之忽然而至我心不樂意在此久留。

案:

人間世並非不好,只是死亡不知何時突然襲來,故需與道合一。

驚風奮而遺樂兮,雖雲起而忘憂,忽電消而神逌兮,歷寥廓而遐遊。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壓前進於彼逌道兮,將步足乎虛州。掃紫宮而陳席兮,坐帝室而忽會酬。萃眾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樂啾啾肅肅,洞心達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返,慮大而志矜。粵大人微而弗復兮,揚雲氣而上陳。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體雲氣之逌暢兮,服太清之淑貞。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豔溢其若神。華茲燁以俱發兮,采色煥其並振。傾玄麾而垂鬢兮,曜紅顏而自新。

白話翻譯:

疾風奮起而遺樂趣,濃雲湧起又忘記憂愁。雷電轉瞬消失而心神悠然,經歷寥廓又遐遠周。佩帶日月來舒展光輝,盤旋往返而向上漂浮。壓抑向前的速度進入那悠閑的道路,我的腳足太州。打掃紫薇宮鋪陳坐席,坐在天帝的宮室聚會應酬。薈萃了眾多樂師演奏樂曲,樂曲聲驚心飄渺而悠遠。五帝起舞而再次相屬,六神 (古以人之心、肺、肝、腎、脾、膽,各有其神主宰,稱為六神) 獻歌代周。樂曲聲音啾啾肅肅,洞徹心扉而直達神 (六神),超出遙遠而茫茫,心神往而忘記返回,思慮遠大而心志自矜。那些大人沉浸在微妙裡卻不知道回復,我揚起雲氣就向上帝陳說。天帝召來幽宮的仙女,我迎接了天帝的美人。仙女雲氣的自在暢,服飲太美好堅貞。融合歡快的感情而些微流露,美艷橫溢像神一樣。華麗光彩全部發揮,彩色煥發令仙女共同振奮。傾斜額前秀又垂下鬢,照耀著紅顏而自然清新。

案:

此描繪與道合一後所見之種種景象,美不勝收。

時曖靆而將逝兮,風飄颻而振衣。雲氣解而霧離兮,靄奔散而永歸。心惝惘而遙思兮,眇迴目而弗晞。

白話翻譯:

時光昏暗而將要消逝,風飄拂而振動衣裳。雲氣解散而煙霧離析,雲靄飛奔散去而仙女們永遠歸去。心情迷惘而遙遠思念,斜眼回頭卻不能望見。

揚清風以為旟兮,翼旋軫而反衍。騰炎陽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驅玄冥以攝堅兮,蓐收秉而先戈。勾芒奉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儔而獨立。倚瑤廂而一顧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霓旌飄兮雲旂藹,樂遊兮出天外。」

白話翻譯:

揚起清風當作旗幟,展翼旋回車頭平地。騰起的烈日升出邊疆,命令火神祝融太陽遣走驅使水神玄冥攝持堅冰,金神蓐收秉命先頭持戈木神勾芒奉命駕車,浮游天空驚動朝霞。寥廓茫茫沒有都邑,邈渺的天空沒有伴侶而獨自站著。靠在瑤美的車廂而回顧一看,悲哀下方土地的憔悴。分辨是非來再行動,又如何足以與自由相比相類?霓虹旌旗飄揚雲霞旂旗繁茂,樂意遠遊至天外。

案:

值得注意是「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從道的觀點看,儒家的擇善固執、死守善道、「辟楊墨之辭」,是低一層次的,人生境界較低。

馮友蘭把人生分成四種境界。最低級是自然境界,上一級是功利境界,再上一級是道德境界,最高是天地境界。道德境界相當於儒家的擇善固執、死守善道,天地境界相當於與道合一。馮氏之說可視為大人先生觀點的註腳。

大人先生披髮飛鬢,衣方離之衣,繞紱陽之帶。含奇芝,嚼甘華,吸浮霧,餐霄霞,興朝雲,颺春風。奮乎太極之東,遊乎崑崙之西,遺轡隤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悵爾若忘,慨然而嘆曰:「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世之賤乎茲哉?故與世爭貴,貴不足尊;與世爭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翱翔乎八隅。欲從而彷彿,洸瀁而靡拘,細行不足以為毀,聖賢不足以為譽。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並容?激八風以揚聲,躡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兮,來雲氣以馭飛龍,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齊而踧楚,掣趙而蹈秦,不滿一朝而天下無人,東西南北莫之與鄰。悲夫!子之修飾,以余觀之,將焉存乎於茲?」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披頭散髮,兩鬢飄飛,穿著紛亂的衣服,繫拴著太陽的皮帶,含著奇異的靈芝,嚼著甘甜的仙果,吸著漂浮的霧氣,吃著高空的彩霞,興起朝雲,揚動春風。他奮起於太極的東方,遊樂到崑崙的西面,停落馬韁馬鞭,放眼盼顧唐堯、虞舜的都市,他惘然地若有所思,悵然地若有所忘,慨然長嘆道:「哎呀!季不如年,年不如天,天不如道,道不如神。神,是自然的根本。那些受禮法拘束的人自以為尊貴在世間,卻怎麼會知道世間低賤到這個地步呢?所以與世俗爭高貴,這種高貴不足以為尊;與世俗爭富有,這種富有不足以為先。必須超脫人世而隔絕人群,遺棄世俗而獨自來往,登越在太初之前,瀏覽於渺茫的初始,思慮到整個宇宙的流變,心志浩蕩而自在舒展,在四季裡飄颻,在八方中翱翔。欲望縱放而彷彿不定,廣大無邊而不受拘束,細小行為不足以被批評譴責,聖賢不足以被稱讚。變化移動,與神明相依扶。以天地為家宅,以宇宙為室廬。強有八方而居處安康,據制萬物來永久定居。如果這樣,才能講得上是富貴。因此不要與唐堯、虞舜同齊品德,不要與商湯、周王並立功業;王倪、許由不足以作為匹對,陽貨、孔丘哪能與我比較縱橫呢?天地尚且不能超過我的壽命,廣成子何曾值得與我並立相容呢?激起八方大風來揚蕩聲響,躡著大吉的高遠蹤跡,冒頂九天來開步天梯,招來雲氣駕馭飛龍。專致天地上下來制定道統,殊異於古今禮法而截然不同。那些人世的名利,何足以牽累自己呢?所以手提齊國而腳踏楚國,手掣趙國而腳踩秦國,不到一個早晨,天下無人,東西南北沒有一個鄰居。多可悲啊!您的修飾,在我看來,將怎樣保存在這裡呢?」

案:

這一大段文字反映出大人先生若干想法:

i. 遵循禮法的人自以為尊貴,卻不知從道的觀點看,世間一切俱是低賤卑微的。換言之,儒家之學雖言之成理,但在境界及層次上遠低於老莊。

ii. 世俗所謂富貴,不值得追求。真正的富貴是超世絕群、遺俗獨往,是「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翱翔乎八隅。欲從而彷彿,洸瀁而靡拘」,是「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

iii. 言行不合禮不足以被批評譴責,言行跡近聖賢不足以被稱讚 (此和嵇康<釋私論>意見相似)

iv. 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看不起王倪、許由、陽貨、孔丘,要另立迥異於古今禮法的新道統,不為世俗之名利所累。

v. 朝不保夕,恪守規範,處處修飾,是沒有意思的。

值得細味的是 iv

嵇康從來不會直呼孔子為「丘」,也不會叫人不與堯舜齊德、湯武並功,對儒家多少帶幾分尊重。

阮籍一直談「齊物」,視儒家為眾多學說主張之一而予以包容,何解至此即稱孔子為「丘」?且大言不慚地說:「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

要麼如牟宗三所言,「阮籍之純為文人之生命,而一無掛搭也,彼之達莊,似只藉莊生表面之辭語以文飾其文人生命之狂放耳」。

要麼是他先天氣稟及後天積習令莊學無法完全融化入其生命之中。他雖極力研讀修習,在文辭上仿《莊子》寫法,在哲理上仿莊子立場,去到重要關頭,間不容髮之際,他仍是要露出原來的「真面目」,那種激憤,那種不屑,故有「守母喪仍現青白眼」、「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

如果事實是牟宗三所形容,阮籍是令人不齒的。他是「莊子注我」,非客觀如實對莊子哲理下工夫。

不過,如果事實是另一種可能,阮籍是可悲可憐的。他確實對莊子哲理用心研習過,想以此消解人生帶來的鬱悶,奈何認知思慮再多,始終煎銷不到先天氣稟及後天的習氣。莊子哲學被吊掛著,竟無法下地以滋潤嗣宗乾枯焦燥的生命,遂有「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一類心理反常的表現。

牟宗三《五十自述》<文殊問疾>有以下一段:

「心力之向外膨脹耗散,是在一定的矢向與途徑中使用,在此使用中,照察了外物,貞定了外物,此就是普通所謂學問或成就。我的心力與生命亦暫時在那一定矢向與途徑中得到貞定。但這貞定實在是吊掛在一定矢向與途徑中的貞定,亦實在是圈在一機括中的貞定,甚至尚可說是一種凍結與僵化的貞定。一方是吊掛,一方是凍結,那不是真正貼體落實順適條暢的貞定。就是那照察外物,貞定外物,也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掛的。凡在一定矢向的途徑中的照察總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掛的。永不能達到具體、周匝、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的境地......

『我』原是一個統一的個體。但經過向外耗散、抽象、吊掛,生命寄託於『非存在的』抽象普遍性中,此是外在的普遍性,外在的普遍性不能作我生命寄託之所,而彼亦不能內在於我的生命中以統一我的生命,而我自己生命中本有之普遍性又未在『存在的踐履』中呈露而盡其統一之責,是則生命全投注於一外在抽象的非存在的普遍性中而吊掛,一旦反照自己之現實生命,則全剩下一些無交待之特殊零件,生理的特殊零件,這種種的特殊零件其本身不能圓融團聚,與其本身以外的現實世界亦不能相接相契,而全成陌生、障隔,每一零件需要交待而無交待,需要款待而無款待,全成孤零零的飄萍。此即為特殊與普遍性之破裂。自己生命中真實的普遍性沒有呈現,本說不上在破裂。只是向外投注所撲著的外在普遍性本不能內在化,愈向外投注而趨於彼外在的普遍性之一極,則我之現實生命即愈下墮而趨於純為特殊零件之特殊性之一極。這兩極之極化,在向外投注的過程中,本已不自覺的早已形成。今忽而從抽象普遍性之一極被彈回來而反照,則遂全彰顯而暴露。此即為兩極化所顯之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外在的破裂。此破裂全由生命之向外膨脹、向外投注而拉成。由此破裂之拉成,遂使自己現實生命一無所有,全成特殊之零件,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內在的真實普遍性,便為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於生命中以呈其統一之實用。此本有之真實普遍性亦外在化而不能呈用,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一如胃口不納,遂並養人之五穀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之以自養,此方真是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內在的破裂。此真是一種病,一切掛搭不上而只剩下特殊零件,而又真真感受到痛苦,這是『病至於死』之痛苦、虛無怖慄之痛苦,惟覺痛苦方是病。若不覺痛苦,則亦不知其為病。此覺便是『存在的』痛苦、虛無、怖慄之感受。」

好一句「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內在的真實普遍性,便為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於生命中以呈其統一之實用。」阮籍所面臨的困境,很有可能就是這樣。

那種激憤、不屑一直走下去,當然是無所掛搭,衝破一切,直墮虛無的深淵。不過,勿忘記大人先生是「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阮籍似乎想以他的朋友嵇康為學習對象,過一個有所掛搭 (養生) 的人生。只是現實情勢不容 (司馬氏「保護」,不得不喝酒至大醉),無法做到。

先生乃去之,紛泱莽,軌湯洋,流衍溢,歷度重淵,跨青天,顧而逌覽焉。則有逍遙以永年,無存忽合,散而上臻。霍分離蕩,漾漾洋洋,飆湧雲浮,達於搖光 (瑤光,北斗七星之一)。直馳騖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無為之宮。太初何如?無後無先。莫究其極,誰識其根。邈渺綿綿,乃反覆乎大道之所存。莫暢其究,誰曉其根。辟九靈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萬天而通觀,浴太始之和風。漂逍遙以遠遊,遵大路之無窮。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徑行。超鴻蒙而遠跡,左蕩莽而無涯,右幽悠而無方,上遙聽而無聲,下修視而無章。施無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離開了砍柴人,在廣闊的草莽中紛飛,沿遼闊的海洋行走,隨溢出的水流動,經歷深淵,跨越青天,一邊回顧,一邊悠然自得地觀覽著。就這樣達到逍遙自在,長生不老,不存在忽然聚合和離散的上佳境界。至高境界裡,一切分崩離析,浩浩蕩蕩,狂飆湧動,雲霞飄浮,直達到瑤光裡。先生徑直馳騖到太初之中,而休息於無為之宮。太初是怎樣的呢?沒有先也沒有後,無人能探究出其盡頭,誰能認識它的根本?邈渺延綿不絕,就是大道所存在的地方,無人能暢達其究竟,誰曉得它的根本呢?開辟九天去求索,何足以自貴?登上那萬重天來通遍觀察,沐浴於太始的和風,漂浮逍遙以悠然遠遊,遵循大路走向無窮。遺棄太乙天神而不差遣役,騰躍天地而徑直行走,超越鴻蒙而遠留足跡,左面廣闊而無邊無際,右面幽暗悠遠而無四方向旨,向上遙聽而無聲音,向下遠視而無光采。無有施設而宅住玄神,永遠在太清境遨遊飛翔。

崔巍高山勃玄雲,朔風橫厲白雪紛,積水若陵寒傷人。陰陽失位日月隤,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陽凝寒傷懷。陽和微弱隆陰竭,海凍不流綿絮折,呼吸不通寒傷裂。氣併代動變如神,寒倡熱隨害傷人。熙與真人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平,寒暑勿傷莫不驚,憂患靡由素氣寧。浮霧凌天恣所經,往來微妙路無傾,好樂非世又何爭。人且皆死我獨生。

白話翻譯:

巍峨高山勃興黒雲,北風橫行白雪紛飛,積冰如山陵嚴寒傷人,陰陽錯位日月頹墜,地崩石裂林木折摧,火變冷光凝結寒傷胸懷。溫氣微弱隆冬竭盡,海冰不流棉絮折損,呼吸不通寒冷令肌膚傷裂。節氣更替變化如神,寒氣倡導炎熱相隨對人構成傷害。和氣給與真人胸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和平,寒暑無法傷害他,世人無不驚訝,沒有憂患源於元氣寧人。浮霧凌天恣自經行,往來微妙路無傾頹,喜好真正的快樂而對世俗種種看不慣,又有何可爭?人皆有死我獨永生。

真人遊,駕八龍,曜日月,載雲旗。徘徊逌,樂所之。真人遊,太階夷,原辟,天地開。雨濛濛、風渾渾。登黃山,出棲遲。江河清,洛無埃,雲氣消,真人來,惟樂哉!時世易,好樂隤,真人去,與天回。反未央,延年壽,獨敖世。望我,何時反?超漫漫,路日遠。

白話翻譯:

真人漫遊,駕馭八龍,光耀日月,插載雲旗,徘徊悠然,樂意所往。真人漫遊,太階平夷,本原開辟,天地敞開。雨濛濛,風渾渾,登黃山,外出游息。江河水清,洛陽無塵,雲氣消散,真人前來,多麼快樂!時代變易,好樂頹廢,真人離去,與天回轉。返回無窮,延年益壽,獨自傲世。望我,何時返抵?前路漫漫,既遙且遠。

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遊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鴝鵒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區域,又況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從此離去了,天下無人知道他所到達的終點。大概凌駕天地而與日月遨遊,無始無終,體現自然之至真境界。鴝鵒不逾越濟水,貉不渡過汶水,世上的常人,亦復如是。曾經不互通各區域,更何況互通四海之內、天地之外!像大人先生這樣的人,直把天地當成一個卵蛋。好像小東西、小人物汲汲於評論別人的長短,議論別人的是非,難道不悲哀嗎?

案:

「鴝鵒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指一般平常人自以為是,劃地自限,批評他人的不是,卻不知自己所見非真理的全部。

「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指大人先生視萬物為一體,世上一切俱為道的一部份。

既知世上一切俱為道的一部份,何必走去非議?說長說短?故「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