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達莊論>,<大人先生傳>也是阮籍晚年的代表作品。
文中的大人先生,某程度上就是阮籍本人。大人先生的言論、思想,皆可被看成阮籍本人的言論、思想。
不過,從另一方面看,大人先生跟阮籍始終有分別。阮籍嗜酒,受司馬氏監視,內心鬱悶,惶惶不可終日。大人先生則「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大人先生更似是阮籍嚮往的理想人生境界。
大人先生蓋老人也,不知姓字。陳天地之始,言神農黃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數。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是個普通的老人,無人知道他的姓氏及名字。他陳述天地的開端,談及神農、黃帝的事跡,講得頭頭是道,明白易懂。世人亦不知他的年歲。
案:
「不知姓字」、「莫知其生年之數」,可見大人先生為人低調,隱居世外。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人先生某程度上為道之體現。
「陳天地之始」是宇宙生成論,「言神農黃帝之事」是神話、歷史,換言之,大人先生對宇宙生成論、神話、歷史非常熟識。
嘗居蘇門之山,故世或謂之閒。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曾經居住在蘇門之山,所以世俗有人說他很悠閒。他致力修養肉體生命以延年益壽,目的是要與自然等齊同光。堯、舜所做的功業,在大人先生眼中,猶如他手心把玩的東西。
案:
「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和阮籍的好友嵇康何其相似!大人先生是否以嵇康為藍本,不得而知。
另外,大人先生汲汲於「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即是生命有所寄託,並非無所掛搭。
既有所寄託,所寄託又為超出人生界者,「堯、舜之所事」自然纏繞不到大人先生心上。「若手中耳」有兩種意思。一是大人先生對堯舜事跡嫻熟,如數家珍。一是大人先生不覺得堯舜的功業難為,輕而易舉。
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也。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奔赴而居所不只於一處 (即四海為家),用心追求大道,卻無所寄寓。先生以天地為家,應變順和,時運離去情勢頹敗時,就魁然獨立自存。自信能與天地萬物的自演自化相推移,所以默默地探索道德,不向世俗妥協。那些自己有愛好的人非議他,沒有識見的人責怪他,不知道他變化的細微。不過,先生也沒有因為世人的非議和責怪,改易自己的追求。
案:
「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反映大人先生的時空觀念迥異於常人。
「行不 (奔) 赴」是從容不迫、無所執著的表現。「居不處」是不久住、不滯留,有點「我身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的味道。
心如何能安?安於對「道」的追求上,此處之「道」為道家之道,「道法自然」之道,非儒家生生不已之天道實體。心安於道,即可「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與造化推移」。
由於世俗的人大多不了解道,對於求道的大人先生,不免冷嘲熱諷,所謂「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
然而,世俗的無知,不代表求道就是錯,妥協就是對,大人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可見他對道的篤信是堅定的,具體示範「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語)。
先生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遺其書於蘇門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白話翻譯:
先生以為中央地區在天底下面,還不如蠅蚊附著的帳帷那麼大,所以始終不把中國當作一回事,而傾盡心力於異方奇域,所遊覽、觀樂都不是世人所能見到的,在沒有終止的極限徘徊。他把自己的著作遺留在蘇門之山,毅然離去,天下人都不知道他將前往何處。
案:
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阮籍或許參考了《史記》對老子的敍述,塑造出大人先生。
「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這是遠離政治、遠離世俗事務的標誌。儒家知識分子著力改革政治,要修齊治平,所以必須關注中央。大人先生要「敬而遠之」,反映他不接受儒家那一套,他要出世,故「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髮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白話翻譯:
有人給大人先生書信,書信裡說:「天下中最尊貴者,莫貴於君子。君子衣服有一定顏色,容貌有一定儀則,言語有一定尺度,行為有一定模式。站立就如磬折那樣彎曲,拱抱就如抱鼓那樣張臂畫圓。動靜有節奏,步伐有韻律,進退周旋,都有規矩。心中如懷抱冰塊,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選擇地方出行,唯恐有遺失。記誦周公、孔子的遺訓,慨嘆唐堯、虞舜的道德不再,積極以王法修身,以禮制克己。手執珪璧,足踏繩墨,行為要受當前眾人目光的檢驗,言論要成為後世的規範、準則。年少時為鄉鄰所稱譽,長大後聞名邦國,向上要圖謀三公地位,向下不失為九州地方長官。所以挾金銀寶玉,垂掛文飾綬帶,享受尊貴官位,取王侯的封爵。揚聲名於後世,具有和古聖賢相同的功德。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離官場則經營自身家庭,養育長老妻子兒女。占卜吉利住宅,思慮兒孫永久福祉。遠離禍患,靠近幸福,永遠堅固自己家業。這確實是士君子的高尚情志,古今不易的美好行為。如今先生卻披發而居大海之中,與那些君子的行為相距甚遠,我恐怕世人嘆息先生而且非議先生言行。行為被世人譏笑,身子不能自由通達,那就可以說是恥辱了。身體處在困苦的地步,而行為被世俗譏笑,我認為先生不能選取這些。」
案:
又「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又「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給大人先生書信的人必定篤信儒學。
儒學有兩種。一種是「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宋史》形容周濂溪語),自信「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陸象山語),子路、孟子、陸象山、王陽明、泰州派都屬此種。另一種是講究「戒慎恐懼」、「沉潛內斂」、規行矩步,曾子所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荀子、漢儒、朱夫子、清儒都屬此種。前一種帶初春氣息,著重發明與生俱來的道德本心;後一種具秋冬肅殺之氣,重視後天的認知學習,心為經驗意義的認知心靈。
「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一整段都是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迫逼人遵守。只有認為人非生而知之,大條道理的說教、規訓才會出現。換言之,給大人先生書信的人根本不信人能自我覺悟,有「內在的逆覺體證」,他傾向他律道德,屬荀子、漢儒一路。
對給大人先生書信的人來說,為何要實踐一堆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因
(1) 博取時人、鄉里乃至後世子孫的稱讚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
(2) 藉此獲得功名利祿,事業成就,建立事功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他律道德的樣相彰彰明甚!還頗為自私!
他說:「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尤其可視為自私的證辭!
仁義道德、禮樂教化,通通成為博取名聲事功的手段、工具,大談無私旨在成其私,尚要恬不知恥教訓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人格之高尚,透過遺書者之醜陋,已被充分反襯出,「披髮而居巨海之中」就是一種潔行,示意不甘與世浮沉,同流合污。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嘆,假雲霓而應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將為汝言之。
白話翻譯:
於是大人先生就悠然而感嘆,假借雲霓比喻而回應遺下書信的人:「你的說辭怎麼能講得通呢?大人也者,是與萬物同體,與天地並生,逍遙浮游在世上,與大道互相成全 (道成全人,人亦成全道),彼此變化散聚,都不永久保住自己當下的形相。天地在自己內部制置界限,而日月開達於天地之外。天地之永久,非世俗人智慧所能把握。讓我來告訴你吧!
案:
宋儒程明道言「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體」指體感、體知,根據是疾痛相感的仁心。大人先生所講的「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不是程明道的意思,而是本乎莊子齊物論,從認知上消弭與天地萬物的分歧,繼而達至的一種境界,簡單講,就是藉破去成心 (分別心)
而達至。
成心既破,一切概念區分都不是真實,學說主張由不同的概念構成,則學說主張也不是真實,全部是戲論。面對戲論,又何必當真?何必執著?時而取此,時而取彼,此即「逍遙浮世」。
在人生界為觀點立場時常變換,在宇宙界為氣聚氣散,沒有一東西可以久住,一切俱在變化中,所謂「變化散聚,不常其形」。
「天地制域於內」,這裡其實為儒家留有一後路,非對儒學作全盤否定。大人先生只想另開「浮明開達於外」一層,道心玄智一層,「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求利而喪身,營爵賞而家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祇奉君上,而全妻子乎?
白話翻譯:
往昔天曾經在下,地曾經在上,反復顛倒,不能安定穩固。你怎麼能說獲得有固定架式、恆久常存的天地呢?天順應地而動,高山陷落河川湧起,雲散震壞,四方失理,你又怎麼能選擇地方行走、步伐有韻律呢?往昔成群的元氣爭相圖存,萬物有死亡的憂慮,肢體不順從自身,身體化為泥土,根鬚拔出枝幹斷裂,全都喪失自己的處所,你又怎麼能束身修行,站立如磬折那樣彎曲,拱抱如抱鼓那樣張臂畫圓?李牧功成而身死,伯宗忠誠而後世絕滅,上進求利而喪身,經營爵賞而家滅,你又怎麼能挾金玉萬億、祇奉君上、而全妻子呢?
案:
一連串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背後都預設了:
a. 我們的經驗世界無大改變;
b. 我們依然享有生命;
c. 我們努力追求經營,一定會帶來相應的回報。
問題是,「變化散聚,不常其形」,自然界如是,人生界亦如是。天地存在尚且沒有固定格式,非恆常不變,更何況是萬物 (包括人類)?
當人明白到經驗世界隨時有大改變、生命剎那可以中止、世上有種東西叫際遇叫命運叫偶然,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根本不是非遵守不可。
且汝獨不見夫蝨之處於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蝨死於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蝨之處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為遠禍近福,堅無窮也。亦觀夫陽烏遊於塵外,而鷦鷯戲於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
白話翻譯:
且你獨獨沒有看見那蝨子住處在褲子裡,逃躲在深深的布縫中,隱匿於敗壞的棉絮之間,自以為是吉利居宅。行走不敢離開布縫邊際,活動不敢爬出褲襠,自以為得到繩墨規則。飢餓了就囓咬人肉,自以為有吃不盡的食物。然而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蝨死於褲中卻不能出來。你說君子處在中央區域內,跟處在褲子裡的蝨子有何分別?真可悲!而你還自以為遠離禍患接近幸福,堅固無窮。再觀看那陽烏遊於塵世之外,而鷦鷯在蓬草艾葉之間戲玩,小與大本來就不相往來,你又怎麼能認為你的君子聞知於我呢?
案:
在大人先生眼中,世人以為經驗世界久住不變,猶如蝨子處一褲子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至於儒門繁瑣冗長的說教、規訓,和褲子的縫際、褲襠無大分別。現實的真相是世界天天在變,有朝一日,經驗世界出現天翻地覆的改變,什麼籌謀規劃、道德規範根本無用武之地。屆時,篤信儒學的人,所謂「君子」,與褲中之蝨子無異,同樣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做人做到如此,是非常可悲的。
要避免褲中蝨子的厄運,就要不安於褲子的縫際、褲襠,不「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即「越名教而任自然」。陽烏、鷦鷯之喻,是要指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屬大理想,本乎名教而行是小理想,見識淺狹的人怎會明白大智者的想法,大人先生順便回應了「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
《莊子》中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看法,大人先生的見解承襲自莊子。
又「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大人先生雖不全盤否定儒學的價值,但在價值位階上,莊子的觀點明顯較儒學高一層,「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蝨之處褌中乎?悲夫!」、「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俱處處對漢儒的立場看法予以揶揄、嘲諷、貶低。
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誰將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吝情乎世,繫累於一時,乘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
(傷)。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白話翻譯:
且說近些,夏朝為商朝所滅,周朝傳續到劉漢,耿都、薄都成為廢墟,豐都、鎬都成為土丘。至人卻不屑一顧,而世人則相互應酬。自己居處還沒有安定,就被他人佔住已有。你的列土封侯,誰人將來與之長久呢?所以至人不需要住處卻有居所,不需要修身卻能夠自治,以日月為紀元,以陰陽為周期,怎會吝惜情感於世俗,繫栓苦累在一時呢?乘東雲,駕西風,與陰氣守住雌弱,據陽氣成為雄剛。心志得以舒展,欲望跟隨心志舒展而滿足,外物不能構成傷害,又怎麼不能自由通達而畏懼那世俗譏笑呢?
案:
針對「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大人先生作出兩點回應:
I. 列土封侯只是一時,從「變幻原是永恆」的道的觀點看,所列的土終有一日被荒廢,所封的侯終有一日被奪去,與其苦心經營,不如不屑一顧;
II. 居無定所,四海為家。能夠自理,卻不遵守世俗規範,本乎自己的心志行事,想滿足情感欲望就滿足,想節制就節制,使「哀樂不能入」、「應物而無累於物」。這樣身心自達,亦無需害怕「世俗之所笑」。
大人先生的見解充斥個性解放的味道,強調個人自由及自作主宰。由此出發,建立一套政治制度,即是西方的憲政民主。
有人從「志得欲從」推斷阮籍主張縱欲、享樂主義,這理解有弊。阮籍是同意滿足情感欲望,但情感欲望的發出必須隨心,必須自然。夾硬刺激食欲、性欲再去滿足之,此非阮籍所首肯。
昔者天地開闢,萬物並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闇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
白話翻譯:
往昔天地開闢,萬物並生。大的恬適於自己的天性,細的安靜於自己的形軀。晚上收藏自己的陰氣,日間發出自己的精力,對危害不迴避,對利益無爭奪。放開而不至於喪失,收聚而不至於盈滿;死亡不是壽夭,存活不是壽長。既無幸福可得,亦無禍患咎取;各自依從其性分命限,自生自長。明智的人不以智慧取勝,愚昧的人不因愚昧招致失敗,弱小的人不會因為受到壓迫而畏懼,強大的人不會假借武力侵犯他人。大概沒有君主而眾多事物得到穩定,沒有臣子而許多事情得到治理,保身修性,不違背自然的規律。唯有這種自若狀態,方能夠長久。
案:
人本有屬於自己的形軀及天性,順乎自己的形軀及天性而行,不刻意趨利避害,不刻意求福避禍,不刻意求長壽養生,自然而然的生長,秩序 (包括政治及社會倫理秩序)
即可恢復。秩序恢復後,無人藉智巧獲益,無人因愚昧惹敗,無人受壓迫,無人進行武力侵略,這是「無為而無不為」的理想狀態。
「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大人先生似傾向無政府主義,比老子「百姓只要意識到有個政府存在就可以」更激進。
《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列子.楊朱》篇進一步解釋:「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每個人只要做好自己,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計劃好自己的人生前景,天下自然致治,人民自然獲得最大益處。此和大人先生的想法何其相似 (馮友蘭說:「《列子》一書,為魏晉時代人之作品」)!
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視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馳此以奏除,故循滯而不振。
白話翻譯:
今天你制造禮樂來擾亂天籟之聲,制作色彩來掩飾自然的形相,外面改易那容貌,內裡隱匿那真情。懷著私欲來追求更多,行偽使詐來追求虛名;君王設立而暴虐興起,臣子設立而盜賊蜂起,作禮法,束縛低下層老百姓;欺負愚昧誑騙笨拙,陰藏智謀自以為是神仙。強者瞪眼而欺凌暴虐,弱者憔悴而被迫事人。假借廉潔來完成貪婪,內心險惡卻外表假裝仁慈,罪大至極卻不知悔過,遇上幸運即自我驕矜。馳使這些來登台升官,所以歷史就惡性循環停滯不前,而國家亦不能振興。
案:
大人先生反對制禮作樂,因為禮樂擾亂天籟之聲、掩飾自然形相,令人刻意改變容貌、隱匿真情,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行偽使詐,所謂「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
大人先生也反對政府的組建、君臣的設立,覺得這是禍亂的根源,「虐興」、「賊生」。君臣利用禮法「束縛下民」,欺騙無知老百姓,暗中運用詐術,假借廉潔以成就貪婪,內心險惡而假裝仁慈,罪大卻不知悔過,僥倖而自我驕矜 (「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
本來政府組建是要令人民過上好的日子。制禮作樂是要令社會恢復秩序,老百姓情感得以安頓。君、臣、民只是職分有別,非上下級的關係,君無權宰制臣,君臣無權欺壓人民。從大人先生的話,東漢末年的政府表現、禮樂的功能,已距離儒家的初衷遠矣!
大人先生從政府、君臣、禮樂的末流弊端去反對政府、君臣、禮樂本身,跡近清初顏元從理學末流弊端反對理學本身。可是,此一種形式的反對,注定偏頗、不全面,帶有情感的憤激而有欠理性。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
白話翻譯:
沒有權貴那下賤者不會有怨恨,沒有大富那貧窮者就不會爭奪利益,各自滿足於自身而無所欲求。恩澤沒有所施捨的對象,那麼死亡敗壞就沒有所仇恨的敵人。奇怪的聲音不制作出來,那麼耳朵就不改易聽力;過份的色彩不顯露出來,那麼眼睛就不改變視力。聽力視力沒有易改,那麼心神不會被擾亂了。這些都是前人所達至的止境。
案:
此大人先生摒棄貴賤、貧富,反對「奇聲」、「淫色」,主張自足、無求,以達至心神的安寧穩定。他認為這是前賢所達至的人生境界。
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白話翻譯:
現在你尊敬聖賢來相比高低,競爭能力來相爭上下,力爭權勢來相輔君王,寵愛權貴來相互加害,趨動天下人來追逐那些,這就是上下相互殘害的原因。竭盡天地萬物的至上精華,來侍奉聲色無窮的欲望,這並不是在保養百姓。又因為畏懼老百姓知道其中緣故,於是就利用重賞來取悅他們,利用嚴刑來威脅他們。財力匱乏而重賞再無法做到,刑法用盡而懲罰不能通行,就開始有亡國、弒君、潰敗的禍患。這不是你們這些君子的作為嗎?你們君子的禮法,確實是天下殘賊、亂危、死亡的法術!而你還認為這是美好行為的不能改易的道理,不就是過錯嗎?
案:
大人先生此番話實在說得太好!將兩漢衰頹敗亡的學術及社會因素全部道破!
君子 (即士人、讀書人、知識分子) 表面上尊敬聖賢、讀盡儒書,實際是相比高低、相爭上下,背後仍是一自私心、虛榮心作遂。
爭權奪利,所以要靠攏君主、權貴,成為君主、權貴的附庸,這在人格上已經要不得。還要「趨天下以趣之」,叫天下人去追逐如斯一種生活,間接造成社會的自私、功利風氣,導致人人互相算計、殘害,對天下不利。
君主「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卻擔心老百姓知道內情,利用賞罰二柄堵悠悠眾口。賞終有財力耗盡之一日,罰終有失去效力之一日,屆時,即出現亡國、戮君、潰敗。其實,當初君主不縱欲,以保養老百姓為己任,怎會落得如斯田地?而教人自私、功利、滿足一己欲望者,正是表面尊敬聖賢、讀盡儒書的君子。
最可怕是君子不反省自身錯誤,更「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回天乏術。
錢穆對士人政府有很高評價,覺得這可令民間意見上達中央,中央可接觸到民間的氣息,污濁的政治亦可被清新的學風蕩滌。然而,錢氏之說不盡準確。士人當中有一部份確實發揮到監察政府、改善政治的功能,如參與清議的太學生。不過,更大的部份就像大人先生口中的君子,自私成性,攀附權貴,卻不以為恥。
徐復觀有一篇<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性格及其歷史的命運>,對中國歷來知識分子言行之卑劣大張撻伐,他劈頭就說:「我這裡所指的知識分子,是就過去所說的,『士』、『士人』、『士大夫』、及普通所稱為『讀書人』的此一集團中的最大多數而言」,徐氏的「中國知識分子」,正是大人先生的君子。
毫無疑問,儒家修齊治平的方案,初衷是良善的。但是,隨著時日的推移,方案實施起來,不免流弊叢生。大人先生所講,正是儒學實施數百年後,在政治及社會所呈現之病痛。
要改弦易轍,未必要全盤修齊治平的方案,只需點出一大公無私之仁心、良知即可。奈何儒門君子無人從事此項工作,只知把「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看成「美行不易之道」。大人先生看出問題所在,卻傾向用老莊之學解救,結果失之更遠,情況有點像魯迅大力批判「吃人的禮教」,終至歸宿全無,徬徨無助。
今吾乃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
白話翻譯:
今日我就乘旋風到天地之外,與萬物之生長為友,早上以湯谷的日出為食物,晚間以西海的水為飲料,變化遷易,與大道一同循環不息,周而復始。這對於萬物,難道不是更寬厚嗎?所以不能悟通於自然的人,不足以言說道理;昏暗於光明的人,不足與他們一起到達光明,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案: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孟子曰:「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身處混濁世道,無力改變,孔孟俱有出世的念頭,大人先生不過將其徹底實現罷了。
《莊子》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大人先生「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竊以為取資於此。
「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大人先生明顯有「通 / 不通自然」、「闇 / 不闇於昭昭」的高低之分,無失莊子本旨。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異之,慷愾者高之。其不知其體,不見其情,猜耳其道,虛偽之名。莫識其真,弗達其情,雖異而高之,與向之非怪者,蔑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內,而萬物運於天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白話翻譯:
先生即使申述了若干言論,天下那些好奇的人仍然是驚異他,那些慷愾的人仍然是給予他很高的評價。他們並不知道他的思想主體,也沒有看見他的真情實感,只是猜測他的道理,博取虛偽的名聲。沒人識得他的真理,沒人通達他的實情,即使驚異又高評他,與從前那些非難、責怪他的人,應該蔑視為如同一類人。至人,不被知曉才顯得可貴,不被看見才顯得神明。神明可貴的大道存於內心,而萬物被運動於天外。所以天下人終身不知曉大道的作用。
案:
要麼被人批評譴責,要麼被人捧得天般高,「不知其體,不見其情」、「莫識其真,弗達其情」則一,至人因而是注定孤獨的,曲高和寡 (此處大心先生以至人自居)。
逌乎有宋扶搖之野。有隱士焉,見之而喜,自以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見而舒憤也。上古質樸純厚之道已廢,而末枝遺華並興。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殞性亡軀。吾不忍見也,故去而處茲。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潛乎丹水,鮑焦立以枯槁,萊維去而逌死。亦由茲夫!吾將抗志顯高,遂終於斯。禽生而獸死,埋形而遺骨,不復返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齊顏,與夫子同之。」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逍遙自在走到有個叫宋的國土,駕馭強風到野外。有個隱士在那裡,看見先生就高興,自以為有均等心志可以同行。隱士說:「好呀!我得到機會遇見你,就可以舒暢內心憤懣了。上古質樸純厚的大道根本已經被廢棄,而末枝落花學說一併興起。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相互危害為獲取利益的手段,殞滅天性,傷害身軀。我不忍心看見那些,所以離開人世,居住在這裡。人類不可以相與為伍,不如與木石為鄰。安期逃到蓬山,用李潛藏在丹水,鮑焦立起以致枯槁,萊維離去就自在死亡。也是由於這些原因呀!我將會亢昂心志而突顯高尚,就終生在這裡,像飛禽那樣出生又如野獸那樣死亡,掩埋形體而遺留屍骨,不再返回我原來的生活呀!那心志均等的人相互追求,愛好相合的人齊一容顏,我願與你同有那些。」
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塵,傾雪蓋以蔽明,倚瑤廂而徘徊,總眾轡而安行,顧而謂之曰:「太初真人,唯大之根。專氣一志,萬物以存。退不見後,進不睹先,發西北而造制,啟東南以為門。微道德以久娛,跨天地而處尊。夫然成吾體也。是以不避物而處,所睹則寧;不以物為累,所逌則成。彷徉是以舒其意,浮騰足以逞其情。故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若夫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伊禽生而獸死,尚何顯而獲榮?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喪體,誠與彼其無詭,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將去子矣。」乃揚眉而蕩目,振袖而撫裳,令緩轡而縱策,遂風起而雲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巖石之下,懼不終夕而死。
白話翻譯:
於是,先生就舒展虹霓來作為蕃籬隔開塵埃,傾倒雪白車蓋來遮蔽光明,倚著華瑤車廂而徘徊,總攬眾轡而安行,回顧過來對隱士說:「太初時的真人,唯以天地之根本 - 道為最大,專注養氣,心志純一,萬物得以生存。退卻不見後尾,進步不看先前,開發西北就盡力經營制作,開啟東南來作為門戶。看輕道德以得到長久歡娛,跨越天地而居處尊位。那樣才成就了我的身體。所以不迴避萬物而居處,所目睹的自然安寧;不把萬物視為累贅,悠然自得即可成就。自在遨游以舒暢自己的意志,浮起騰躍以顯示自己的情感。所以至人沒有固定住宅,以天地為客舍;至人沒有主人宮殿,以天地為活動場所;至人無事,以天地為事。沒有是非的分別,沒有善惡的差異。所以天下都因他獲得恩澤,而萬物賴以生生不息。如果厭惡他人而喜好自己,自以為是而非難他人,憤怒激動來爭奪所求,貴重心志卻作賤身體,彼既是要像飛禽那樣出生又如野獸那樣死亡,身體都沒了,彼尚憑什麼彰顯心志、獲取榮譽?可悲呀!你的用心!輕視安逸利害以致忘卻生命,追逐名聲以致喪失身體,你所做的與別人所做的根本沒有分別,為何要覺得身體枯槁而悠然自得地死去是高一級呢?你的所喜好,又有什麼值得言說的呢?我將要離開你了。」先生揚眉蕩目,振袖撫裳,拎起緩轡,縱舉鞭策,乘風而起到雲裡翱翔。那隱士瞻仰大人先生的去向,垂頭哭泣,為自己「歪曲」的心志自痛自憐。他穿著草木皮做的衣裳,臥伏在岩石下面,恐懼無法停止,終於死去。
案:
大人先生雖認為君子是「不通於自然者」、「闇於昭昭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但所處境界低下不代表其主張就是錯,就是不對。
要認定一主張是錯、是不對,首先要有一對錯的標準。然而,世上果真存有一客觀的絕對的分別出對錯的標準嗎?即使有,人們能認知它嗎?
況且「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境界低之所見本來和境界高之所見並行不悖,各有成立的理由,何必汲汲於認為對方就是錯自己才對?
說到底,仍是一「我」在作祟,佛家所謂「我執」。只是,彼已選擇離群而居,跟鳥獸同生共死,不求名譽地位,堅持自己對他人錯是為了什麼?即使帶來了名譽地位,彼還能享受嗎?
大人先生跟隱士之分歧處,就在「我執」之破除上。
大人先生心中無「我」,「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所以「不避物而處」、「不以物為累」,亦「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
隱士心中仍有一「我」,故發「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吾將抗志顯高」之論。
牟宗三以 (1) 為母守喪仍現青白眼
(2) 「禮豈為我設?」兩例,斷定阮籍為一衝破所有網羅的浪漫的文人生命。細觀大人先生所講,事實真是如此嗎?
要全盤否定禮樂,會說「天地制域於內」、「不避物而處」、「不以物為累」、「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嗎?不以儒家主張為非為惡,不避之則吉,何來衝破所有網羅?反而見出其具有一種包容多元意見的胸襟。
就算大人先生不完全代表阮籍本人,大人先生至少是阮籍所嚮往的一種理想人生,現青白眼、說「禮豈為我設?」乃後天氣稟、積習使然,習氣的機括使然,積重難返,不表示阮籍理性上把現青白眼、說「禮豈為我設?」納入理想人生之中。
認同「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教人勿「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怎樣看阮籍也不像「衝破所有網羅的浪漫的文人生命」吧!
先生過神宮而息,漱吾泉而行,迴乎逌而遊覽焉,見薪於阜者,嘆曰:「汝將焉以是終乎哉?」薪者曰:「是終我乎?不以是終我乎?且聖人無懷,何其哀?盛衰變化,常不於茲?藏器於身,伏以俟時,孫刖足以擒龐,睢折脅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既顛倒而更來兮,固先窮而後收。秦破六國,兼併其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姱盛色,崇靡麗。鑿南山以為闕,表東海以為門,門萬室而不絕,圖無窮而永存。美宮室而盛帷㡩,擊鐘鼓而揚其章。廣苑囿而深池沼,興渭北而建咸陽。驪木曾未及成林,而荊棘已叢乎阿房。時代存而迭處,故先得而後亡。山東之徒虜,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視之,窮達詎可知耶?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木根鋌而枝遠,葉繁茂而華零。無窮之死,猶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營?」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路過神宮而休息,在吾泉漱洗後繼續行走,悠然自得地巡迴遊覽,看見一個砍柴人在丘阜上,就嘆息說:「你將會幹這種事情來度過一生嗎?」砍柴人說:「幹這種事情來度過我的一生?能不幹這種事情來度過我一生?況且聖人懷中空無,多麼悲哀?盛衰變化,不是常常這樣嗎?收藏才器在身內,潛伏以等待時機,孫臏刖足所以擒獲龐涓,范睢折脅才有好運,百里奚困厄而為秦相,姜子牙年老而輔弼周王。既然乾坤能夠顛倒而更新重來,所以人往往是先處於窮困,後苦盡甘來獲得收益。秦王破滅六國,兼併他們的土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美化盛大色彩,崇尚奢侈華麗。開鑿終南山來作為宮闕,華表立在東海來作為國門,門建萬室而連綿不絕,圖謀世代無窮而永久存在。美飾宮室又盛行帷幔,敲擊鐘鼓來張揚他的樂章。廣大苑囿又深挖池沼,興建渭北而建設咸陽。驪山樹木還未來得及成林,荊棘已叢生在阿房宮。時代存續而更迭處境,所以先獲得而後喪亡。山東的徒虜陳勝,就揭竿而起來稱王天下。由此觀之,窮困發達難道可以預知嗎?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貴顯赫不增加自重,貧困下賤不自己輕薄,喪失不自以為是恥辱,獲得不自以為光榮。樹木的根本挺直而枝葉伸遠,枝葉繁茂而花朵凋零。長壽的死亡,猶如一個早晨的出生。身外得失的多少,又何必盡力經營呢?」
案:
此阮籍借大人先生和薪者的問答,帶出自己想法。
薪者從兩方面回應大人先生「汝將焉以是終乎哉 (你砍柴過一生,不是很悲哀嗎)?」:
A. 援引歷史事例,論證一時窮困不代表什麼,先處窮困,往往會苦盡甘來,獲得大益處,因乾坤會「顛倒而更來」(換言之,砍柴是一時,將來會有回報)。
B. 就算苦盡不甘來,終身砍柴,「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何必刻意為未來的得失經營、計劃?
因嘆而歌曰:「日沒不周方,月出丹淵中。陽精蔽不見,陰光大為雄。亭亭在須臾,厭厭將復東。離合雲霧兮,往來如飄風。富貴俛仰間,貧賤何必終?留侯起亡虜,威武赫夷荒。召平封東陵,一旦為布衣。枝葉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從命生,失勢與時隤。寒暑代徵邁,變化更相推。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推茲由斯理,負薪又何哀?」
白話翻譯:
因此砍柴人感嘆而歌唱:「太陽沉沒在不周山下,月亮升起在丹淵水中。陽光遮蔽不能看見,月光大放成為英雄。亭亭玉立只是須臾,厭厭無力將會回到東方。分離組合是雲霧,往往來來如飄風。富貴只在俯仰間,貧賤為何要終止?張良發跡自逃亡虜徒,威武顯赫在夷狄荒原。召平曾經封侯東陵,轉眼間淪為布衣。枝葉托生於根柢,死生如同盛衰。得志從命運生出,失勢也與時運頹廢。寒暑交替運行,變化更換相推。禍福沒有常久主宰,為何擔憂身無歸宿?按照這個道理推論下去,砍柴負薪又有何悲哀?」
案:
一切都在變化中,無法長久停住,貧富、得失、死生、禍福皆然。既知如此,何必憂慮身無所歸,覺得負薪可哀?
先生聞之,笑曰:「雖不及大,庶免小也。」
白話翻譯:
先生聽聞砍柴人的話,就笑著說:「你說的雖然沒有達到大道,但也差不多避免了小道理的糾纏。」
案:
人欲「免小」(即進入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就要看穿世間種種都在變化中,從而摒棄貧富、貴賤、得失、榮辱的區分,以道德 (「道法自然」的道,道下貫於各具體事物上,謂之德) 為心,以無為用。
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和開,星辰霄兮日月隤,我騰而上將何懷?衣弗襲而服美,佩弗飾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誰識吾常?
白話翻譯:
於是歌咏說:「天地化解,六合張開,星辰隕落,日月頹敗,我飛騰而上有何懷抱?衣裳不穿卻服飾美麗,美石不裝飾卻自然采麗,上下徘徊,哪個識得我的常態?
案:
「衣弗襲」、「佩弗飾」是擺脫人世的規範修飾,「服美」、「自章」是從道的觀點看。整段是講摒棄人間世的觀點,從大道的觀點看世界,與道合一。
遂去而遐浮,肆雲轝,興氣蓋,徜徉迴翔兮漭瀁之外。建長星以為旗兮,擊雷霆之康蓋。開不周而出車兮,出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顧兮,望崇山而迴邁。端余節而飛旃兮,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棄世務之眾為兮,何細事之足賴?虛形體而輕舉兮,精微妙而神豐。命夷羿使寬日兮,召忻來使緩風。攀扶桑之長枝兮,登扶搖之隆崇。躍潛飄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遺衣裳而弗服兮,服雲氣而遂行。朝造駕乎湯谷兮,夕息馬乎長泉。時崦嵫而易氣兮,揮若華以照冥。左朱陽以舉麾兮,右玄陰以建旗,變容飾而改度,遂騰竊以修征。
白話翻譯:
離去塵世而遐遠飄浮,放肆雲車,興起氣蓋。自在巡迴翱翔,在蒼茫之外。建樹長星作為旗幟,敲擊雷霆發出轟隆聲。開動急風而驅出雲車,出游到九野就平夷泰安。坐在中州而一回顧,望見崇山就回車邁行。端正我的旄節而飛揚旗幟,放縱心思在荒原。從以前的規範、習俗釋放出來而不用修身,馳騁在鴻蒙中而永享自由。拋棄人世事務的眾多作為,有什麼細小事情值得依賴?虛空形體以輕鬆舉動,精氣微妙而心神厚豐。命令后羿使他寬恕太陽,召喚忻來神使他緩慢風速。攀援扶桑神樹的長枝,登上崇高的扶搖樹頂。躍入潛在飄動的幽冥處,洗滌日月的照明。遺棄衣裳而不穿,服食雲氣而慢步行走。早晨造起駕車出發到太陽升起的湯谷,傍晚休息馬匹於落日的長泉。這時崦嵫山又更易氣象,揮動花朵來照明幽冥。左邊的太陽來舉起麾節,右邊的月亮來建樹旗幟。改變容貌服飾而更改風度,騰飛起來靜悄悄的修改征途。
案:
人能與道合一,即 A. 可放縱心思在荒原
B. 從以前的規範、習俗釋放出來,不用再修身 C. 馳騁在鴻蒙中永享自由 D. 可拋棄人世種種俗務 (「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棄世務之眾為兮,何細事之足賴?」)。
其他神妙的描述,旨在突顯與道合一時的逍遙狀態。
陰陽更而代邁,四時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樂乎久留。
白話翻譯:
陰陽更替而世代邁進,四季奔跑而自得地相交接。唯有死亡仙遊之忽然而至,令我心不樂意在此久留。
案:
人間世並非不好,只是死亡不知何時突然襲來,故需與道合一。
驚風奮而遺樂兮,雖雲起而忘憂,忽電消而神逌兮,歷寥廓而遐遊。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壓前進於彼逌道兮,將步足乎虛州。掃紫宮而陳席兮,坐帝室而忽會酬。萃眾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樂啾啾肅肅,洞心達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返,慮大而志矜。粵大人微而弗復兮,揚雲氣而上陳。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體雲氣之逌暢兮,服太清之淑貞。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豔溢其若神。華茲燁以俱發兮,采色煥其並振。傾玄麾而垂鬢兮,曜紅顏而自新。
白話翻譯:
疾風奮起而遺忘樂趣,濃雲湧起又忘記憂愁。雷電轉瞬消失而心神悠然,經歷寥廓又遐遠周遊。佩帶日月來舒展光輝,盤旋往返而向上漂浮。壓抑向前的速度進入那悠閑的道路,我的腳步將踏足太虛之州。打掃紫薇宮而鋪陳坐席,坐在天帝的宮室而忽然聚會應酬。薈萃了眾多樂師以演奏樂曲,樂曲聲驚心飄渺而悠遠。五帝起舞而再次相屬,六神 (古以人之心、肺、肝、腎、脾、膽,各有其神主宰,稱為六神) 獻歌而代周。樂曲聲音啾啾肅肅,洞徹心扉而直達神明 (六神),超出遙遠而茫茫,心馳神往而忘記返回,思慮遠大而心志自矜。那些大人沉浸在微妙裡卻不知道回復,我揚起雲氣就向上帝陳說。天帝召來幽宮的仙女,我迎接了天帝的美人。仙女體現雲氣的自在舒暢,服飲太清的美好堅貞。融合歡快的感情而些微流露,美艷橫溢像神一樣。華麗光彩全部發揮,彩色煥發令仙女共同振奮。傾斜額前秀髮又垂下兩鬢,照耀著紅顏而自然清新。
案:
此描繪與道合一後所見之種種景象,美不勝收。
時曖靆而將逝兮,風飄颻而振衣。雲氣解而霧離兮,靄奔散而永歸。心惝惘而遙思兮,眇迴目而弗晞。
白話翻譯:
時光昏暗而將要消逝,風飄拂而振動衣裳。雲氣解散而煙霧離析,雲靄飛奔散去而仙女們永遠歸去。心情迷惘而遙遠思念,斜眼回頭卻不能望見。
揚清風以為旟兮,翼旋軫而反衍。騰炎陽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驅玄冥以攝堅兮,蓐收秉而先戈。勾芒奉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儔而獨立。倚瑤廂而一顧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霓旌飄兮雲旂藹,樂遊兮出天外。」
白話翻譯:
揚起清風當作旗幟,展翼生風以旋回車頭,返抵平地。騰起的烈日升出邊疆,命令火神祝融把太陽遣走。驅使水神玄冥攝持堅冰,金神蓐收秉命先頭持戈。木神勾芒奉命駕車,浮游天空驚動朝霞。寥廓茫茫沒有都邑,邈渺的天空沒有伴侶而獨自站著。靠在瑤美的車廂而回顧一看,悲哀下方土地的憔悴。分辨是非來再行動,又如何足以與自由相比相類?霓虹旌旗飄揚,雲霞旂旗繁茂,樂意遠遊至天外。」
案:
值得注意是「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從道的觀點看,儒家的擇善固執、死守善道、「辟楊墨之辭」,是低一層次的,人生境界較低。
馮友蘭把人生分成四種境界。最低級是自然境界,上一級是功利境界,再上一級是道德境界,最高是天地境界。道德境界相當於儒家的擇善固執、死守善道,天地境界相當於與道合一。馮氏之說可視為大人先生觀點的註腳。
大人先生披髮飛鬢,衣方離之衣,繞紱陽之帶。含奇芝,嚼甘華,吸浮霧,餐霄霞,興朝雲,颺春風。奮乎太極之東,遊乎崑崙之西,遺轡隤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悵爾若忘,慨然而嘆曰:「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世之賤乎茲哉?故與世爭貴,貴不足尊;與世爭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翱翔乎八隅。欲從而彷彿,洸瀁而靡拘,細行不足以為毀,聖賢不足以為譽。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並容?激八風以揚聲,躡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兮,來雲氣以馭飛龍,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齊而踧楚,掣趙而蹈秦,不滿一朝而天下無人,東西南北莫之與鄰。悲夫!子之修飾,以余觀之,將焉存乎於茲?」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披頭散髮,兩鬢飄飛,穿著紛亂的衣服,繫拴著太陽的皮帶,含著奇異的靈芝,嚼著甘甜的仙果,吸著漂浮的霧氣,吃著高空的彩霞,興起朝雲,揚動春風。他奮起於太極的東方,遊樂到崑崙的西面,停落馬韁馬鞭,放眼盼顧唐堯、虞舜的都市,他惘然地若有所思,悵然地若有所忘,慨然長嘆道:「哎呀!季不如年,年不如天,天不如道,道不如神。神,是自然的根本。那些受禮法拘束的人自以為尊貴在世間,卻怎麼會知道世間低賤到這個地步呢?所以與世俗爭高貴,這種高貴不足以為尊;與世俗爭富有,這種富有不足以為先。必須超脫人世而隔絕人群,遺棄世俗而獨自來往,登越在太初之前,瀏覽於渺茫的初始,思慮到整個宇宙的流變,心志浩蕩而自在舒展,在四季裡飄颻,在八方中翱翔。欲望縱放而彷彿不定,廣大無邊而不受拘束,細小行為不足以被批評譴責,聖賢不足以被稱讚。變化移動,與神明相依扶。以天地為家宅,以宇宙為室廬。強有八方而居處安康,據制萬物來永久定居。如果這樣,才能講得上是富貴。因此不要與唐堯、虞舜同齊品德,不要與商湯、周王並立功業;王倪、許由不足以作為匹對,陽貨、孔丘哪能與我比較縱橫呢?天地尚且不能超過我的壽命,廣成子何曾值得與我並立相容呢?激起八方大風來揚蕩聲響,躡著大吉的高遠蹤跡,冒頂九天來開步天梯,招來雲氣駕馭飛龍。專致天地上下來制定道統,殊異於古今禮法而截然不同。那些人世的名利,何足以牽累自己呢?所以手提齊國而腳踏楚國,手掣趙國而腳踩秦國,不到一個早晨,天下無人,東西南北沒有一個鄰居。多可悲啊!您的修飾,在我看來,將怎樣保存在這裡呢?」
案:
這一大段文字反映出大人先生若干想法:
i. 遵循禮法的人自以為尊貴,卻不知從道的觀點看,世間一切俱是低賤卑微的。換言之,儒家之學雖言之成理,但在境界及層次上遠低於老莊。
ii. 世俗所謂富貴,不值得追求。真正的富貴是超世絕群、遺俗獨往,是「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翱翔乎八隅。欲從而彷彿,洸瀁而靡拘」,是「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
iii. 言行不合禮不足以被批評譴責,言行跡近聖賢不足以被稱讚 (此和嵇康<釋私論>意見相似)。
iv. 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看不起王倪、許由、陽貨、孔丘,要另立迥異於古今禮法的新道統,不為世俗之名利所累。
v. 朝不保夕,恪守規範,處處修飾,是沒有意思的。
值得細味的是 iv。
嵇康從來不會直呼孔子為「丘」,也不會叫人不與堯舜齊德、湯武並功,對儒家多少帶幾分尊重。
阮籍一直談「齊物」,視儒家為眾多學說主張之一而予以包容,何解至此即稱孔子為「丘」?且大言不慚地說:「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
要麼如牟宗三所言,「阮籍之純為文人之生命,而一無掛搭也,彼之達莊,似只藉莊生表面之辭語以文飾其文人生命之狂放耳」。
要麼是他先天氣稟及後天積習令莊學無法完全融化入其生命之中。他雖極力研讀修習,在文辭上仿《莊子》寫法,在哲理上仿莊子立場,去到重要關頭,間不容髮之際,他仍是要露出原來的「真面目」,那種激憤,那種不屑,故有「守母喪仍現青白眼」、「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
如果事實是牟宗三所形容,阮籍是令人不齒的。他是「莊子注我」,非客觀如實對莊子哲理下工夫。
不過,如果事實是另一種可能,阮籍是可悲可憐的。他確實對莊子哲理用心研習過,想以此消解人生帶來的鬱悶,奈何認知思慮再多,始終煎銷不到先天氣稟及後天的習氣。莊子哲學被吊掛著,竟無法下地以滋潤嗣宗乾枯焦燥的生命,遂有「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一類心理反常的表現。
牟宗三《五十自述》<文殊問疾>有以下一段:
「心力之向外膨脹耗散,是在一定的矢向與途徑中使用,在此使用中,照察了外物,貞定了外物,此就是普通所謂學問或成就。我的心力與生命亦暫時在那一定矢向與途徑中得到貞定。但這貞定實在是吊掛在一定矢向與途徑中的貞定,亦實在是圈在一機括中的貞定,甚至尚可說是一種凍結與僵化的貞定。一方是吊掛,一方是凍結,那不是真正貼體落實順適條暢的貞定。就是那照察外物,貞定外物,也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掛的。凡在一定矢向的途徑中的照察總是有限的、表面的、抽象的、吊掛的。永不能達到具體、周匝、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的境地......
『我』原是一個統一的個體。但經過向外耗散、抽象、吊掛,生命寄託於『非存在的』抽象普遍性中,此是外在的普遍性,外在的普遍性不能作我生命寄託之所,而彼亦不能內在於我的生命中以統一我的生命,而我自己生命中本有之普遍性又未在『存在的踐履』中呈露而盡其統一之責,是則生命全投注於一外在抽象的非存在的普遍性中而吊掛,一旦反照自己之現實生命,則全剩下一些無交待之特殊零件,生理的特殊零件,這種種的特殊零件其本身不能圓融團聚,與其本身以外的現實世界亦不能相接相契,而全成陌生、障隔,每一零件需要交待而無交待,需要款待而無款待,全成孤零零的飄萍。此即為特殊與普遍性之破裂。自己生命中真實的普遍性沒有呈現,本說不上在破裂。只是向外投注所撲著的外在普遍性本不能內在化,愈向外投注而趨於彼外在的普遍性之一極,則我之現實生命即愈下墮而趨於純為特殊零件之特殊性之一極。這兩極之極化,在向外投注的過程中,本已不自覺的早已形成。今忽而從抽象普遍性之一極被彈回來而反照,則遂全彰顯而暴露。此即為兩極化所顯之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外在的破裂。此破裂全由生命之向外膨脹、向外投注而拉成。由此破裂之拉成,遂使自己現實生命一無所有,全成特殊之零件,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內在的真實普遍性,便為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於生命中以呈其統一之實用。此本有之真實普遍性亦外在化而不能呈用,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一如胃口不納,遂並養人之五穀亦被推出去,而不能消受之以自養,此方真是普遍性與特殊性之內在的破裂。此真是一種病,一切掛搭不上而只剩下特殊零件,而又真真感受到痛苦,這是『病至於死』之痛苦、虛無怖慄之痛苦,惟覺痛苦方是病。若不覺痛苦,則亦不知其為病。此覺便是『存在的』痛苦、虛無、怖慄之感受。」
好一句「即使自己生命中本有之內在的真實普遍性,便為解悟所已悟及者,亦成外在化而不能消融於生命中以呈其統一之實用。」阮籍所面臨的困境,很有可能就是這樣。
讓那種激憤、不屑一直走下去,當然是無所掛搭,衝破一切,直墮虛無的深淵。不過,勿忘記大人先生是「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阮籍似乎想以他的朋友嵇康為學習對象,過一個有所掛搭 (養生) 的人生。只是現實情勢不容 (司馬氏「保護」,不得不喝酒至大醉),無法做到。
先生乃去之,紛泱莽,軌湯洋,流衍溢,歷度重淵,跨青天,顧而逌覽焉。則有逍遙以永年,無存忽合,散而上臻。霍分離蕩,漾漾洋洋,飆湧雲浮,達於搖光
(瑤光,北斗七星之一)。直馳騖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無為之宮。太初何如?無後無先。莫究其極,誰識其根。邈渺綿綿,乃反覆乎大道之所存。莫暢其究,誰曉其根。辟九靈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萬天而通觀,浴太始之和風。漂逍遙以遠遊,遵大路之無窮。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徑行。超鴻蒙而遠跡,左蕩莽而無涯,右幽悠而無方,上遙聽而無聲,下修視而無章。施無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離開了砍柴人,在廣闊的草莽中紛飛,沿遼闊的海洋行走,隨溢出的水流動,經歷深淵,跨越青天,一邊回顧,一邊悠然自得地觀覽著。就這樣達到逍遙自在,長生不老,不存在忽然聚合和離散的上佳境界。至高境界裡,一切分崩離析,浩浩蕩蕩,狂飆湧動,雲霞飄浮,直達到瑤光裡。先生徑直馳騖到太初之中,而休息於無為之宮。太初是怎樣的呢?沒有先也沒有後,無人能探究出其盡頭,誰能認識它的根本?邈渺延綿不絕,就是大道所存在的地方,無人能暢達其究竟,誰曉得它的根本呢?開辟九天去求索,何足以自貴?登上那萬重天來通遍觀察,沐浴於太始的和風,漂浮逍遙以悠然遠遊,遵循大路走向無窮。遺棄太乙天神而不差遣役,騰躍天地而徑直行走,超越鴻蒙而遠留足跡,左面廣闊而無邊無際,右面幽暗悠遠而無四方向旨,向上遙聽而無聲音,向下遠視而無光采。無有施設而宅住玄神,永遠在太清境遨遊飛翔。
崔巍高山勃玄雲,朔風橫厲白雪紛,積水若陵寒傷人。陰陽失位日月隤,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陽凝寒傷懷。陽和微弱隆陰竭,海凍不流綿絮折,呼吸不通寒傷裂。氣併代動變如神,寒倡熱隨害傷人。熙與真人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平,寒暑勿傷莫不驚,憂患靡由素氣寧。浮霧凌天恣所經,往來微妙路無傾,好樂非世又何爭。人且皆死我獨生。
白話翻譯:
巍峨高山勃興黒雲,北風橫行白雪紛飛,積冰如山陵嚴寒傷人,陰陽錯位日月頹墜,地崩石裂林木折摧,火變冷光凝結寒傷胸懷。溫氣微弱隆冬竭盡,海冰不流棉絮折損,呼吸不通寒冷令肌膚傷裂。節氣更替變化如神,寒氣倡導炎熱相隨對人構成傷害。和氣給與真人胸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和平,寒暑無法傷害他,世人無不驚訝,沒有憂患源於元氣寧人。浮霧凌天恣自經行,往來微妙路無傾頹,喜好真正的快樂而對世俗種種看不慣,又有何可爭?人皆有死我獨永生。
真人遊,駕八龍,曜日月,載雲旗。徘徊逌,樂所之。真人遊,太階夷,原辟,天地開。雨濛濛、風渾渾。登黃山,出棲遲。江河清,洛無埃,雲氣消,真人來,惟樂哉!時世易,好樂隤,真人去,與天回。反未央,延年壽,獨敖世。望我,何時反?超漫漫,路日遠。
白話翻譯:
真人漫遊,駕馭八龍,光耀日月,插載雲旗,徘徊悠然,樂意所往。真人漫遊,太階平夷,本原開辟,天地敞開。雨濛濛,風渾渾,登黃山,外出游息。江河水清,洛陽無塵,雲氣消散,真人前來,多麼快樂!時代變易,好樂頹廢,真人離去,與天回轉。返回無窮,延年益壽,獨自傲世。望我,何時返抵?前路漫漫,既遙且遠。
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遊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鴝鵒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區域,又況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
白話翻譯:
大人先生從此離去了,天下無人知道他所到達的終點。大概凌駕天地而與日月遨遊,無始無終,體現自然之至真境界。鴝鵒不逾越濟水,貉不渡過汶水,世上的常人,亦復如是。曾經不互通各區域,更何況互通四海之內、天地之外!像大人先生這樣的人,直把天地當成一個卵蛋。好像小東西、小人物汲汲於評論別人的長短,議論別人的是非,難道不悲哀嗎?
案:
「鴝鵒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指一般平常人自以為是,劃地自限,批評他人的不是,卻不知自己所見非真理的全部。
「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指大人先生視萬物為一體,世上一切俱為道的一部份。
既知世上一切俱為道的一部份,何必走去非議?說長說短?故「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