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日 星期三

比較張岱年、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

細讀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關於朱子哲學的評價,部份竟與錢穆的出奇地一致,部份則微有不同。

張岱年談朱子論性:

北宋時,關於人性,又有一種新說,與以前的性論都大不同,即是性兩元論:認為人性實有二,一是「天地之性」,或「義理之性」,亦簡稱「理性」,又僅稱為「性」; 一是「氣質之性」,亦僅稱為「氣質」。天地之性或義理之性是純善的,氣質之性則有善有惡……性兩元論,創始於張載,精練於程頤,大成於朱熹。

錢穆說:

朱子言性即理,又說性氣不相離,亦不相雜,此處又把張程所言天地之性義理之性氣質之性之分別全都融化了。(《朱子學提綱》)

張岱年言朱子論心:

朱子論心的話甚多,可總為四點:一,心之特質是知覺,乃理與氣合而後有;二,心是身之主宰;三,心統性情;四,人心與道心。

先秦哲學家中論心最詳者是荀子;秦以後的哲學家中,論心最詳者,是朱子。朱子綜合張、程之思想,成立一精密周詳之心說

朱陸之根本不同,在於:朱謂心統性情,知覺非性,性在心而性非即心,性即理而心非即理;陸王則謂心即性即理即知。

象山雖是心學開山,與朱子之為理學宗師相對立;但象山論心,實不若朱子之詳備。

錢穆說:

朱子釋心,曰知覺,曰虛靈,曰神明。知覺虛靈神明皆屬氣一邊事,非即理一邊事。故人心雖同具此明德,同有此靈覺,而亦不能無明昧。(<朱子論心與理>)

故知朱子只主張「性即理」,不主張「心即理」,因知識之與主宰,皆屬心一邊事,非理一邊事。皆屬於人,不屬於天。皆當歸在氣一邊。(<朱子論天人>)

心具是理,非謂心即是理。謂性存於心,亦不謂心即是性。(<朱子論心與理>)

朱子未嘗外心而言理,亦未嘗外心而言性,其《文集》、《語類》,言心者極多,並極精邃,有極近陸王者,有可以矯陸王之偏失者。(<朱子心學略>)

只有朱子,把人心分析得最細,認識得最真。一切言心學的精彩處,朱子都有; 一切言心學的流弊,朱子都免。識心之深,殆無超朱子之右者。(<朱子心學略>)

張岱年又十分欣賞朱子之兩一思維:

一切莫不成對,更無孤立之物......事物固有其對,而絕對之本根,亦與相對者為相對。

不只有外的對待,更有內的對待。此物與彼物為對,而一物之中亦有對。一之中有其二,獨之中有其對,即今所謂內在的矛盾。凡一體之中,莫不有其對待。

對待的二者,各自更含對待,層層對待,更無單獨。所謂陰陽之中各含陰陽,即謂正中有正負,負中亦分正負。由對待乃有變化,對待正是變化之根源。

朱子又講對待之同屬,凡一固皆有其兩,凡兩亦皆有其一,一切對立其實是一體的。

凡對待都是合一中之對待,而非只單純的對待而已。對待莫不合一,合一莫無對待。沒有絕然無兩的一,亦沒有絕然不一的兩。一而兩,兩而一,乃萬物之實在的情狀。

既講分析,又重綜合:

朱子治學的最高目標,是「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這是一種直覺的境界;而同時又以「析之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盡其大而無餘」為理想,他實很致力於分析與綜合。中國哲學家中,思想條理最清楚者,乃是朱子。

錢穆說:

孔子每好以相反相成之兩字面來表達一觀念或一境界,如言仁必言智,或言仁必言禮,又言禮必言樂之類。朱子亦常如此,如言理必及氣,言心必及性,言窮理必及居敬之類。(朱子學術述評>)

讀書窮理,須分層次,須辨高下深淺......先分析而後有綜合,此乃朱子治學方法精要所在。(<朱子論仁下>)

不過,關於格物窮理,張岱年說:

程朱最注重知識與人生之關係,而不喜講神秘經驗,此實為程朱之最大特色。

雖然類乎科學,而實際上是與科學異趣的。

錢穆則認為:

若從現代觀念言,朱子言格物,其精神所在,可謂既是屬於倫理的,亦可謂是屬於科學的。朱子之所謂理,同時即兼包有倫理與科學之兩方面。(《朱子學提綱》)

今專就朱子個人之學問途徑言,不僅對於人生倫理及於治平大道,均所研尋。即在近代人觀念中之所謂自然科學,朱子亦能隨時注意。(《朱子學提綱》)

與張氏微有異。

張岱年復汲汲於主張「理在氣中」,反對朱子「理先氣後」:

我覺得外界雖有理,但無獨立自存之理,理依附於個別的事物,並沒有理的世界,理只在事物的世界中。(<談「理」>)

程朱理學的長處,在於宣揚即物窮理,由以達到人生最高境界。對於知識與人生之關係,實是有所見。但理學的理氣二元的宇宙論,恐是需要改造的;而天理人欲之辯,就更不能照舊維持了。

錢穆卻對「理先氣後」全盤接受,反認為以「理在氣中」取代「理先氣後」有失朱子理氣論之圓密,說:

今言人文之理,則須知心理修養。有惻隱之心而未能全其仁,有羞惡之心而未能全其義者多矣。整菴疑朱子言理氣,終為體究未盡。厥後王船山論道器,乃曰:「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亦求打併歸一。其論乃承整菴而來。然整菴、船山弊尚不甚著,至習齋、東原,則弊乃益顯。(<朱子論道器>)

大體張氏純從思辯的形上學看朱子論理氣,無異於明代朱子學者。錢穆則考慮到朱子理氣論對人世間道德所起的影響,故首肯朱子理氣不雜不雜。此亦為大陸學人與港台研朱學者的一大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