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4日 星期四

流水十年間

我認識朱子哲學,是在 2009 年仲夏,距今已十一年。

當年尚於中文大學哲學系,為二年級生,見吳啟超師開「孟子與朱子」,參考書目有錢穆先生的書。我素來以錢先生為偶像,自中學讀《國史大綱》而未變,於是決意選此課,並在一暑假通讀《朱子學提綱》以對朱子其學作一基本了解。

啟超師當年為新進學人,和一年級教中哲史的鄭宗義師不同,他沒有那股澎湃的氣勢 (亦可稱凌厲的霸氣),而只是說自己所相信。上他的課,其實不似在聽講,尤其可貴是中間小息,以及課後的討論。我很多困惑是在這些時段消解掉的。他又親自帶導修,而我慶幸在其所帶的組中,導修至晚上,很多同學仍未散,那時我對朱子論心性有困擾,不認牟宗三所言為對,而堅決相信朱子之心有本心義,乃陷溺而有惡,啟超師不以為然,解釋他何以認為牟宗三才是對,理據何在。自此,我即細讀牟生的書,越讀越深信其對朱子的理解是準確的。翌年,啟超師開「宋代儒學」課,我也有選修。兩次課的期終論文,我都是比較錢穆和牟宗三對朱子哲學的詮釋,那些文章我沒保存,但那立論的基調,迄今未變。這是十年前的事。

2011 年畢業後,我投身職場,漂泊無根。母親離世,家中困窘,在陌生環境做著不願做的工作,卻又不得不做,這番體驗讓我證得朱子之天理無條件地向形下之心氣下命令是什麼一回事。我初欲對孔孟思想作一通盤的研究,再審視《語類》、《文集》,看看朱子是否真的不契於孔孟。然而,讀畢孔孟後,我的心思已轉向對隋唐政治史的論述,繼而轉為寫政論、寫香港史。對朱子哲學的了解,我始終停留在大學讀牟宗三的層次,據此寫了篇批駁徐復觀晚年<程朱異同>的文章,這亦是《朱子哲學及其當代詮釋》最早的一篇文章,時為 2012 年。

2016 年中,我意外重遇哲學系女同學曉瑩,她是我心目中的漂亮女神,也同與我修過啟超師的課 (還記得「宋代儒學」第一課,穿黑衣的她遲到,坐在我身後。我想跟她聊天,卻不得)。女神態度變得親切,讓我滿心欣喜。有一次,她突然「潛水」了,我為她在網誌開「念瑩小品」欄目,及後她仍無音訊,我心感無奈,維持不下去,改欄目名為「閒思小記」,再改為「隨想錄」,名字轉變,內容亦由寫愛情甜蜜轉為對往昔讀過的中西哲學的反思,<漫談朱子哲學>、<孔朱學脈>等短文章正寫於此時。

唐君毅對朱子哲學的詮釋,我一直無留意,因為唐先生的字太難看了,句式太長,思路太多轉折,定力不足,轉瞬即迷路,不易跟上。大學時雖讀過楊祖漢的文章,但也不甚了了。真正扚起心肝讀唐先生的朱子論述,讀楊祖漢的文章,是今年 2020 年事,也真是拜武漢肺炎所賜,讓我有機會「舊學商量加邃密」。細讀之下,發現唐先生的解法自成一套理路,金春峰也接近此套詮釋,跟牟宗三迥然不同。

錢穆,很多人覺得他是史家,不夠格講哲學。我不認同。趁著疫情停課,把《新學案》首兩部扼要看了一遍,最後我斷定他解讀下的朱子哲學,基本上和牟宗三的無太大分別。只是採取的評價角度上,他傾向學術史、思想史,而非儒家哲學史,遂以朱子為集大成、為正宗,實則牟宗三的「別子為宗」說和錢說並無直接矛盾和衝突,兩者可並行而不相悖,同時成立。

我又重讀徐復觀<程朱異同>,以及他早期的<象山學述>,比較明白前一篇文章乃徐先生過世前的借題發揮,旨在說明他最後見得的中國文化的精神,所謂「不離形下以見形上,不離工夫以說本體」的形而中學。有了一新體會,舊時的批駁未免失於不近人情,不知作者之用心。

十年人事幾番新,啟超師已把昔日研究朱子哲學的心得寫成一專書《朱子的窮理工夫論》,拜讀了若干章節,極盡精微之能事,旁徵博引學界許多最新研究成果,這是我這個遠離大學已十年的「鄉巴佬」無法企及,我只能在錢、唐、牟、徐的舊作裡鑽。

書中有以下一段文字:

總之,在朱子的認知下,心並非本質上為一個道心,而後經過沉淪或墮落而成人心。實情是「人只有一箇心」,「道心、人心,本只是一箇物事」,它的本質作用就是「覺」(或稱「知覺」、「虛靈知覺」),沒有一定善,也沒有一定惡,善惡乃視乎其「所知覺」而定 -「其覺於理者道心也,其覺於欲者人心也」。

我覺得這對後學太重要了,可以走少些冤枉路!

曉瑩再次消失,永遠在我的人生舞台消失,我思念她,但已成為空思念,無意思了。她現在是攝影師,是旅行家,是人家的終身伴侶。朱子哲學、啟超師的課、我,仍留在她腦海中的印象應該不多,更多是澳紐歐亞非諸國家的風光吧!

什麼都會消失,唯獨知識、情感不會,姑且把過去十多年我和朱子哲學的種種因緣記下,以為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