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梨洲於《明夷待訪錄》曾言:「有明之無善政,自高皇帝廢相始」,此可謂對明代中央政制之缺陷作出了極恰當的批評。事實上,明自太祖以後,中國的中央政制出現了不一樣的變化,打破了秦漢以降的傳統,而此破傳統的行為正是廢宰相。
太祖即位之初,仍有宰相的設置,胡惟庸乃當時宰相。及後發現胡惟庸有異心,欲取而代之,太祖遂將他及相關人等一律處死,此事牽連甚廣,史稱「胡惟庸案」。此案的出現,固然反映著傳統相權和皇權的對立關係,但更重要是它令太祖開始不再相信宰相。
這是否和太祖過度猜疑的心理有關?某程度上言,是。可是,綜觀歷朝做法,縱使君主真的對臣下猜疑,因宰相事務之繁,君主一人無力完全處理,其疑忌始終無法化成對宰相的根本廢除,而只可構成對相權的抑制,漢武帝即為一例。
觀乎明太祖,胡惟庸案後,他政歸六部 (六部之外,又置都察院,掌監察;大理寺,負責最後的案件判決,為最高司法機關,而六部各有一長官,遇有大事亦會互相議論),以後任何奏摺不需再經宰相,而是直接由六部給皇帝,皇帝許可即直接發還六部執行。皇帝成為國家最高決策人,無人可分擔其職務,這是需要何等有魄力的皇帝方可做到。黃仁宇謂明太祖是魄力大得驚人的皇帝,實非虛言。
不過,明太祖魄力大是一回事,其子孫是否具如此魄力又是另一回事。況且,由皇帝作最高決策而無宰相加以制衡,獨裁的機會也大大提高,唐代三省制尚有開明的一面,至明可謂完全失其特色,極端的君主獨裁由可能成為真實,明太祖難辭其咎。
誠如筆者過去分析,中國歷朝中央政制的本質就是專制。專制也者,皇帝有專制之可能性,此和事實有無專制是不同的,後者是另一回事。錢穆舉出唐三省之制抑皇權、漢武帝之尊崇董子公孫弘作為中國君主無專制之例證,這其實是混淆了兩層。中國歷朝中央政制,只能如牟宗三所言,是「開明專制」,它的落實可以開明,本質始終是君主專制。
古代中國是君主專制,只是由於儒家思想的薰陶,造成歷代皆對知識分子、忠臣、學者等有一尊敬,即使是身居全國最高位的皇帝,也不願對這群人作無理打壓,否則將造成天下人不服。但縱然如此,這是意識形態對皇權的無形限制。制度自身是無力約制君主的。此乃古代中國一可悲的狀況。
之所以說明太祖令君主獨裁由可能成為真實,細緻言之,是因為:
(1) 他完全撤銷了歷代對君主的唯一的形式限制 - 宰相制,而撤銷又從胡的謀反而來,儒者及人民無抗拒的理由;
(2) 他對《孟子》進行刪減,除去革命一節,削弱儒學及民間輿論對君權的無形限制,高唱忠君之論;
(3) 他對大臣廷杖,使士人無心政治,在朝官員名聲朝不保夕,自不和皇帝作對。
一步步掃清對君主的制約,君主無所節制,獨裁自然由可能成為真實了。
不過,明清兩代出現君主獨裁,不等於整部國史都是君主獨裁的歷史。如果將國史的開明性質視若無睹,未免有違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