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禪宗思想,不能離開《六祖壇經》。近人談此經多矣,卻甚少能疏理出一個眉目,唯牟宗三能為之。
按照牟氏理解,惠能 (又作慧能) 的思想基本上和天台宗 (遠承般若空宗) 並無二致。
<自序品第一>:
(五) 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
「無所住而生其心」,即不住著於色聲香味觸法而生其心,心指般若心、清淨心、無念心。般若心呈現,空寂性始呈現。此仍是實相 (實相一相,所謂無相,即是如相)
般若。
<機緣品第七>:
有僧舉臥輪禪師偈云:
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
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繫縛。因示一偈云: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正是天台宗所特重之「不斷斷」。於百思想中無住無著,則是思而無思,此即是解脫。何必斷絕百思想,才增長菩提?「斷絕百思想」不但不能增長菩提,反而窒死菩提。
<懺悔品第六>「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亦是「不斷斷」的意思。
<定慧品第四>:
善知識!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學道者思之!若不識法意,自錯猶可,更勸他人!自迷不見,猶謗佛經。所以立無念為宗。
「無念」是境界語、工夫語,不是存有論上的有無語。
「無念」不是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故存有論地說,仍是有念,有思想,不斷念,不斷百思想。
真「無念」者,於念 (存有論地有念) 而無念 (工夫上的無執無著),即「於諸境上心不染」、「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
(不於色上生心,不於色聲香味觸法上生心)」。
此即《維摩詰經》「不斷淫怒痴,亦不與俱。不壞於身,而隨一相。不滅痴愛,起於明脫。以五逆相而得解脫,亦不解不縛。」
亦「不斷斷」之謂也。
「無念」是宗旨,「無住」是所以實現此「無念」者,故復以「無住」為本。<定慧品第四>解「無住」云:
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事,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繫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無念」「無住」即是「無相」,故復以「無相」為體。「無相」者,於相而離相 (不著一切相,直從自性空寂處直心而行),<定慧品第四>:
無相者,於相而離相。
善知識!外離 (不著) 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
(這是不客觀地斷除或隔離非道之惡事而主觀地即得「解心無染」)。此是以無相為體。
如此「無念」「無住」「無相」,於日常生活中即事而真,當下即是,既不須斷絕,亦不須隔絕,所謂不壞世間而證菩提,亦正是《般若經》「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維摩詰經》「除病不除法」之精神。
推展出去,更可言「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此種頓悟禪不只函著般若之作用的圓,亦恰合於天台宗「一念三千」之存有論的圓。
天台宗智者大師言「一念無明法性心」,非一念清淨靈知的唯真心 (即如來藏自性清淨心),試觀惠能對「心」如何理解,<機緣品第七>:
僧法海......問曰:「即心即佛,願垂指諭。」
師曰:「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
「成一切相即心」,此心明顯非唯真心,而為無明妄心。
「離一切相即佛」,不著一切相,但又不壞相,相相宛然,主觀的解心無染與客觀的存在之法兩不相礙而並存,此即是佛。
惠能的「心」看來也是「一念無明法性心」。
「即心是佛」實為一詭譎語,非分解地說悟顯真心以為佛。
<妙行品第五>:
此門坐禪元不著心,亦不著淨,亦不是不動。若言著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故無所著也。若言著淨,人性本淨。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淨。起心著淨,卻是淨妄。妄無處所,著者是妄。淨無形相,卻立淨相!言是工夫作此見者,障自本性,卻被淨縛。
值得注意是「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淨」,由此可見「心」是「一念無明法性心」。
惠能的思想後來被稱為「祖師禪」。
神會雖為惠能弟子,但他主張直下超越地頓悟真心,見性成佛。「心」轉成唯真心
(清淨真如心),非「一念無明法性心」、「無念無相無住心」,此已是《起信論》、華嚴宗的路數,是「如來禪」,非「祖師禪」。
牟氏說:
頓悟有兩方式:一是超脫了看心、看淨、不動之類的方便,直下於語默動靜之間而平正地亦即詭譎地出之以無念無相無住之心,這就是佛了。另一亦是超脫了看心、看淨、不動之類的方便,直下超越地頓悟真心,見性成佛。前一路大體是惠能以及惠能後的正宗禪法,後一路則大體是神會的精神。此後一路似猶有一超越的分解在。
胡適指神會是「南宗的急先鋒,北宗的毀滅者,新禪學的建立者、《壇經》的作者」,基本上講不通。
牟宗三最後下一評斷:
惠能禪蓋實符合於天台圓教所謂性具
(一念三千),以及法性與無明同體依而復即,三道即三德,乃至不斷斷也。以天台圓教範域之,則惠能禪之精神顯矣,而可不至於迷失,亦不至於有歧解。反之,天台圓教之簡單化,禪行化,即是惠能禪之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此亦自然之序也。此乃《般若》與《法華》合一之簡單化,亦是圓教下的禪教合一。
這對以惠能為代表的禪宗思想,是允當的。
[註]
四年前,筆者曾撰《讀六祖壇經》。那時對華嚴宗、天台宗不甚了了,只粗淺曉得唯識宗和《起信論》。牟宗三對禪宗的消化亦未認真研讀。隨讀隨札,結果猶如瞎子摸象,終致寫畢而仍未可斷定其理論系統為何。
最近重新研究佛學,對華嚴宗、天台宗稍為明白,再看牟宗三的消化,益見牟氏之說有理,《壇經》精神即天台宗之精神。有了此新的認識,回看舊日文字,可謂不堪回首,下錯的判語不知凡幾!
筆者本欲撰一長文逐處指出往昔錯誤,唯茲事體大,甚為費力,不易為之。
今以此篇為一規範、標準,從大方向上,更正《讀六祖壇經》講得不當處。筆者相信,大方向、主要的義理間架既立,枝節縱然有錯,《讀六祖壇經》當無礙讀者把握《壇經》要義。
[主要參考資料]
1. 牟宗三,《佛性與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