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六年 (公元 1046 年) 九月十五日,范仲淹應好友巴陵郡太守滕子京的邀請,為重修岳陽樓撰寫一篇文章 -《岳陽樓記》。
滕子京,即滕宗諒,河南人。他與范仲淹同年高中進士,仲淹稱其有才華。
滕子京先後出任泰州軍事判官、當塗及邵武知縣、信州湖州涇州知州等職。在范仲淹推薦下,他被擢用為天章閣待制、環慶路都部署、慶州知州。
慶曆三年 (公元 1043 年),陝西四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招討使鄭戩 (駐扎在涇州) 告發滕子京在涇州濫用官府錢財,監察御史梁堅彈劾他浪費公使錢十六萬貫。范仲淹時為參知政事,極力解救,結果滕子京「止降一官」,被貶為鳳翔知府,再貶虢州知州。
「時杜衍、范仲淹為政,多所更張,拱辰之黨不便」,御史中丞王拱辰反覆上奏滕子京「盜用公使錢止削一官,所坐太輕」,子京在慶曆四年 (公元 1044 年) 春被貶到岳州巴陵郡。
滕子京到巴陵後,勤政為民,辦了幾件好事,包括:擴建學校、修堤等。「政通人和,百廢具興」,子京竟萌生重修岳陽樓的念頭。
岳陽樓下臨洞庭,前望君山,北倚長江。從唐代開始,張說、張九齡、孟浩然、李白、杜甫、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李商隱等接踵而來,留下許多名篇佳作。
根據司馬光記載:
滕宗諒知岳州,修岳陽樓,不用省庫錢,不斂於民,但榜民間有宿債不肯償者,獻以助官,官為督之。民負債者爭獻之,所得近萬緡,置庫於廳側,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樓成,極雄麗,所費甚廣,自入者亦不鮮焉。州人不以為非,皆稱其能。
適逢范仲淹遭朝中保守派及既得利益者 (賈昌朝、陳執中、王拱辰等) 攻擊,「慶曆變法」失敗,滕子京遂寫信給昔日好友,請他作記,共襄一時盛事。
《岳陽樓記》全文如下: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此簡單交代重修岳陽樓及撰文緣起。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
寥寥數筆,就將岳陽樓的地理位置簡單勾勒出來。三言 (銜遠山,吞長江)、四言 (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的運用,尤其令文章誦讀起來氣勢磅礡。
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這裡是過渡處、轉折處。由純粹寫景走入借景抒情。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是范仲淹設想應滕子京之邀,初上岳陽樓時的心情 (案:據史載,范仲淹原來從未到過岳陽樓,故云「設想」)。被調離朝廷不正是「去國懷鄉」嗎?「憂讒畏譏」中的「讒」、「譏」來自保守派及既得利益者的「朋黨之論」。
「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則是仲淹設想接受子京洗塵 (設宴歡迎遠道來的客人) ,滿懷歡樂,已不記得在朝種種恩怨的心境。
「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與「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跡近六朝四六駢文。范仲淹支持古文而仍寫四六句,反映古文運動只排斥純粹追求形式美的駢文,卻不反對著重文章之工整。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不會因為環境的順心而歡喜,也不會因為個人的失意而悲哀。處於政府高位時,就擔心自己遠離百姓,了解不到民間疾苦;處於偏遠的江湖時,恐怕統治者高高在上,自己進諫獻策也無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即徐復觀言儒家精神時常提及的「憂患意識」,孟子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微斯人,吾誰與歸 (要是沒有這樣的人,我還可以跟誰在一起呢)?」偏偏世上沒有太多「古仁人」,范仲淹雖未明言自己孤獨,但那份孤獨感,已躍然紙上。
熊十力曾說:「人謂我孤冷,吾以為人不孤冷到極度,不堪與世諧和。」恪守儒門義理做人過日子,注定是孤零零的,畢竟曲高和寡,知音者難覓。
范仲淹在此處明顯有所見,特別經歷過變法進行期間各官員的嘴臉,《岳陽樓記》最後一段的明志與自勉,滲出陣陣哀愁、悲傷。
以為范仲淹有「中二病」,自以為是地活在自己世界 / 做出自我滿足的特別言行,對仲淹的儒者風範未免不能同情了解。起腳一錯,任你怎樣解讀《岳陽樓記》,不過是旁枝末節的胡說、混扯,何嘗懂得全篇之神髓!
[主要參考資料]
1. 脫脫等,《宋史》。
2. 司馬光,《涑水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