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

十二、論春秋戰國時期思想之二

上文已說過孔子的思想大要,我們不難發現,當中思想的核心仍是以保存周禮為主要的。這和孔子所處之時代自有關係,因孔子身處春秋的中期,而春秋和戰國唯一的不同是春秋仍有諸侯受周禮的殘餘影響,故孔子有如此的想法是合符歷史發展的。

可是,歷史是不斷發展的,隨著時間之推移,禮不再有影響力了,換來的是工具理性的計量及對舊禮的大張韃伐,孔子思想於戰國時無疑已是拉倒車,孟荀的繼起,遂可說是為孔子思想注入新生命。

本文依據思想史的發展論說,孔子後,楊、墨競起,皆是反儒,孟子曰:「天下不歸楊,則歸墨」,又言:「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可見當時楊墨之盛,對儒家學說亦構成嚴重的威脅。基此,本文宜先述楊墨的思想,再析論其他各家的說法。

【楊朱】

楊即楊朱,屬當時的隱者之流。孔子的行事,亦曾遭受隱者們的嘲笑,稱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對孔子的想法不重視有如此,楊朱既同為隱者,其反儒傾向也可見。

楊朱的思想只出現過在《孟子》中,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呂氏春秋》、《韓非子》等亦出現有重生、貴己、輕物的字詞,疑是楊子的思想。假若我們依上述的單薄的資料而略加重整,我們可知楊朱思想一要點必為重視生命,而且是一己之生命,己者,包括己之身與心,故一毛之不拔亦是貴己之表現(貴己之身)。這種思想和他隱士的身份也吻合,隱士之隱乃求全身而保命,不捲入亂事中而傷及一己,楊朱之思想正好是求貴己、重己之生,可見其吻合處。

或說只憑此一句為楊朱之思想未免過於簡陋,但文獻之所限,只可及此。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及《中國哲學簡史》曾作了一推演,我們或可參其說見多一點楊朱的思想。其分析如下:

因楊朱重貴己重生,故其必不對生命有所賤視,而重享受人生,後來《列子.楊朱篇》則含大量享樂主義的思想,《列子》固是偽書,但此部份的敘述某程度上是和楊朱理念有邏輯關連,則楊朱思想或有享樂主義成份在其中(見新編)。而政治理念上,《列子.楊朱篇》曰﹕「古之人損 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 矣。」這未必是楊朱真的說法,但也可視為和楊朱相關的思想(見簡史)。

概言之,貴生、重己,故輕他人,也輕他物,這是楊子立場,和儒家重父母朋友君臣的大群主義相反,故楊學是反儒的。楊學亦因貴生,因而有享樂主義成分;而楊學求各人自保以達天下平,這種說法後來日益發展,也影響儒道兩家,儒以修身為平天下之本,道以無為作無不為之基礎,皆近楊朱可見。

楊朱無後學,馮友蘭稱其為道家思想第一階段人物(見《中國哲學簡史》),從其重己求自保的角度看,這說法亦可接受,楊朱之析至此。和楊朱對立的有墨子,現述其思想。

【墨子】

墨子即墨翟,《漢書.藝文志》稱:「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這是一個傳統說法,但已受質疑。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謂墨子乃某一手工業的頭領,近似現在我們所說的師傅,其徒則為跟他集工藝的弟子。這說法是可以的,因墨是一種剌面塗色以為奴隸的刑名,奴隸又多訓練成有一專門技術的技工,墨翟,依其名推斷,確可說是和工業有密切關係,是一工人。

工人在中國一直不及農業及知識分子受人尊崇,依此,我們可推測其思想趨向必是反動,且為下層人民發聲,使下層得和上層溝通。而儒家孔子代表周室貴族禮制的承存,屬上層;墨子以一下層身份立說,其不會重儒亦可知。

不過,這些只是就其身份推測其思想,現再細述其思想大要。其思想主要分十二項目:兼愛、非攻,再有非儒,下連節葬、非禮、非樂、節用;有尚同,下連天志、明鬼;有尚賢,下連非命。談墨家思想,大體不出這十二項目。儒家、法家、道家思想多難講,因其用詞意涵很闊,又多不易明之概念,墨家則只有這十二個,簡單明晰,這或是其優點。

墨子處於戰國初,比孔子又晚了點,戰亂更甚,墨子對這種亂局之緣起沒孔子思想得那麼多,他認為世亂是人和人之間不相愛的結果,故要治亂,就要兼愛。兼愛不是推愛,而是愛人父若己父,近似西方耶教之博愛,故李麥麥曾說:「墨翟是東方的基督」,這說法於此處看亦未嘗不可。

但這明顯和儒家重周禮的精神相違,重周禮必重血緣的親疏性,視人父若己父,豈不是置血緣親疏於不顧,後來孟子倒有一句批評:「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無君就楊朱言,無父就墨子言,墨子無父,和人情無當,遂為禽獸,這是孟子依傳統西周及儒家重血緣的立場立說之果,亦正中墨學要害。

兼愛如何可能,首先自是消除一切侵略戰爭,故有非攻的提出。非攻不是反戰,而是反對攻城略地之戰,對於防守戰,墨子是不反對的。他曾帶領墨徒為宋守城,可見他沒意反對守城戰。攻戰為何要反?因攻必出於己之私而無顧及他人,無顧他人即不能兼愛,故要令兼愛可行,只可非攻。而人人非攻,兼愛自達,這又是一體兩面之理。

兼愛、非攻,可說是墨子對當時亂局之心得,至於他的其他思想,則是針對他家(主要是儒家)思想、或舊有傳統而發,仍一本其為下層發聲的特色。

儒家向有三年之喪之禮,因父母曾於嬰孩期撫育三年,故子發喪盡孝亦要三年,這當中固是有深意,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三年之喪是為了令社會風俗變得厚德。墨子曾習儒學,其必知當中原由。

可是,如上所言,墨子亦是一工人,這就出現問題了。因生產工作是不可待慢的,否則生產少,收入微,生活必無以為計,這對工人是一大難題。儒士貴有人養,自可不愁衣食,但工人不然,墨子基此,遂倡節葬及短喪。短三年之喪,以加快生產恢復;節葬則是節省喪禮的花費,對下層人民言,金錢得來不易,況且人死不能復生,何必花費眾多?墨子持此考量,乃主節葬。

當然,後世評墨子多藉此說其不近人情,又說其只重功利效益而不重對先人的崇敬。可是,我們該考慮到他的身份是一工人,我們也該考慮當時禮制已日趨腐敗而徒具形式,這則明白墨子之說是具有某種儒家所沒有的開新意義。後來老子主「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為亂之首,當廢,這實是墨子思想的更激進一步,當然,老子未必是有意繼承墨子,時代使然,這或是墨老思想承襲一好解釋。

就人情言,墨子是有所忽視的,不過,儒家孔子是否不許易禮呢?又不然。孔子貴在不易禮中表現的精神,即仁。其弟子宰我曾問:三年之喪可否改成一年?孔子答:汝安則為之。孔子後來對宰我評曰:不仁,這是後話,但這件事本身反映一個道理,禮必有仁才有意義,即「仁為禮之本」義,無仁之禮,如不禮。孔子曾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祭必在乎有心,心即是仁。無心,即祖先存在也不會認為其存在;無心,祭了等同沒有祭。祭亦本仁才有意義。

依此,我們實可知只要不違仁,喪、祭禮的細節是可易的。那麼,墨子錯在哪裡呢?

答曰:他不是錯在易禮,而是錯在易代表仁的三年之上,如上言,三年其實是為了讓孝子表達其內心對父母之思念,即表現、成就其仁,墨子把三年易一年,易的行動故無錯,但此行動卻是令原有意義失去,這就是錯了。孟子之評,後世之評皆在此,此中深意,實值玩味。

但姑勿論如何,墨子兼愛、非攻、節葬、短喪之意有如此。另外,既節葬以節省金錢及物質的耗費,則日常生活上其節省金錢及物質的使用亦可知,此之謂節用。而古代以禮樂最無生產效能而又最浪費金錢,故主非樂、非禮,禮樂及三年之喪是儒家思想,則墨子變相非儒也知。

說至此處,我們不難看見墨子思想含有以利為中心的概念。以利為義,兼相愛交相利,利是墨子的思想一重心,實則十二項目中全是達利之手段,利者,非一己之私,而是天下之大利也。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用上John Stuart Mill的功利主義比之,某角度言是確切的。

為天下之大利,必減少破壞而多建設、生產,積極面為促進生產,短喪便是為此,消極面為消除破壞及妨礙生產的一切,非樂、非攻是也。依此思路直看下去,墨子思想之意自清晰易見。

兼愛可說是倫理觀,非攻屬政治理想,節葬、節用等則是經濟觀。至於尚同,亦是一政治理想。人之所以紛亂乃因各為己利而不謀公利,假如有一權威立一公利而天下從之,這豈不是有助消除亂局,兼愛自亦可能。但權威的來源在何?在世為人君,在上即為天,故必推出尚同、天志說。群立一賢為君(有謂墨子這處表現了西方民主思想),再由此君立不同賢人為地方首長,再管理人民,人民同一於臣及君以為賢,謂之尚同。何謂能賢?能本天志而行,天志若何?兼愛及非攻,人、臣、君能行天志,即天下治,否則天會懲罰,故曰:「天志」,於此,可見墨子的天是有意志的。

這裡是含有極豐富的文化史價值的,有說墨子尚同近現代極權統治,又有說墨子天志論儼如宗教家語氣,這些地方皆可和西方作一比觀。可是,我們在比較之時,更當了解墨子談尚同、天志之目的在兼愛,在天下不在一己,在人不在外物,如此方可對墨子理解得更清楚。

墨子又倡明鬼,旨在令人恐懼而行善,其用意和天志同。此系列都是墨子的政治理想,雜有天道、鬼神觀。

最後,墨子為下層人士打通向上升進的路線。以往為官多用貴族,墨子則主唯賢是用,不論血緣,這又是一突破,為下層人民發聲,下層人民下也可為官,則人可自努力以成就大事大業,何來有外在已定的限制及阻礙,故又言非命,所謂命全在一己所掌,何命之有?

至此,我們會發現儒家對人生的自主性還有一界限,但墨家的自主則是無界限。這或因墨家為下層人民代表,下層人民於當時正處於不斷升進之階段,故墨子對人的自主性看得比儒更積極。而我們亦見墨比儒更重外在權威,或天或賢君,這和當時下層人民不脫迷信亦有關係,宜仔細理解。

總全文言之,楊朱、墨子皆是孔子後孟子前兩大思想家,皆反儒,前者為我,後者為天下之大利,但二者無君亦無父,終只能一時勢盛,至孟子時而遭評擊。楊子早衰,墨至漢亦不存,此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