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酉政變被扳倒的八大臣中,有一杜翰,為咸豐帝師杜受田長子。《清史稿・杜翰傳》:
上崩於行在,穆宗即位。御史董元醇疏請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載垣、端華、肅順等持不可,翰附之,抗言甚力,遂黜元醇議。肅順曰:「君誠不愧杜文正之子也!」既而載垣等以竊奪政柄被罪,翰連坐,議革職戍新疆,詔原之,褫職,免其發遣。同治五年,卒。
值得留意是他站到肅順一邊,反對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獲肅順讚賞「不愧杜文正 (杜受田) 之子」。
今天讀清史,每謂肅順跋扈專橫,為朝中大臣所痛恨。其實,肅順果真純粹意圖奪權?綜觀國史,皇帝年幼,母后臨朝,很容易造成外戚 / 權臣坐大,漢武帝因此要賜死鉤弋夫人。肅順反對兩宮垂簾,也有為國家社稷長遠大局著想。杜翰本乎儒家經義,堅決不接受「牝雞司晨」,與肅順看法一致,所以肅順用「不愧杜文正之子」稱讚他,覺得他有乃父之風,對儒家經史了解通透,且身體力行。
事實上,肅順與朝中大臣交惡,不排除跟他破格擢用大量漢人官員如曾國藩、左宗棠等有關。滿洲親貴有感既得利益受損,遂轉為支持恭親王奕訢,決意剷除肅順等人。
辛酉政變後,奕訢
授議政王,在軍機處行走,命王爵世襲,食親王雙俸,並免召對叩拜、奏事書名……尋命兼宗令、領神機營。(見《清史稿・奕訢傳》)
文祥為奕訢左右手,《清史稿・文祥傳》:
穆宗即位,肅順等專政,文祥請解樞務,不許。十月,回鑾,偕王大臣疏請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同治元年,連擢左都御史、工部尚書,兼署兵部尚書,為內務府大臣,兼都統……
……文祥自同治初年偕恭親王同心輔政,總理各國事務,以一身負其責。洋情譸幻,朝論紛紜,一以忠信持之,無諉卸。洎穆宗親政,臚陳歷年洋務情形,因應機宜甚備,冀有啟悟。
據此可知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中國外交部前身)、推行洋務運動,文祥皆參與其中,為主要骨幹成員。
不過,奕訢未幾遭遇政治危機,《清史稿・奕訢傳》:
四年三月,兩太后諭責王信任親戚,內廷召對,時有不檢,罷議政王及一切職任。尋以惇親王奕誴、醇郡王奕枻及通政使王拯、御史孫翼謀、內閣學士殷兆鏞、左副都御史潘祖蔭、內閣侍讀學士王維珍、給事中廣誠等奏請任用,廣誠語尤切。兩太后命仍在內廷行走,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入謝,痛哭引咎,兩太后復諭:「王親信重臣,相關休戚,期望既厚,責備不得不嚴。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須知兩宮太后 (主要是慈禧太后) 和奕訢聯手,只是一臨時的政治聯盟,隨著肅順等被殺,彼此再無共同敵人,往昔盟友未嘗不可因猜疑而轉成政敵。
奕訢畢竟是親王,當今天子是同治帝,而同治帝生母是慈禧。任他有再多抱負,立再多功勳,始終不能不看慈禧面色 (因慈禧較接近權源)。
由被指責「信任親戚,內廷召對,時有不檢,罷議政王及一切職任」,奕訢與慈禧之間已存在芥蒂。至圓明園重修一事,奕訢直接頂撞剛親政的同治帝,卒之再次捲入政治漩渦。
關於重修圓明園,可參考下列諸條史料:
《清史稿・后妃傳》:
同治間,穆宗議修圓明園,奉兩太后居之,事未行。
《清史稿・游百川傳》:
十二年,上親政,命葺治圓明園,奉皇太后駐蹕。御史沈淮疏請暫緩修理,上特諭宣示孝養兩宮之意,專修安佑宮供奉列聖御容,暨皇太后駐蹕之所,治事之地,量從節儉,不事華靡,此外均不必興修。百川繼疏申諫,上召入詰責,百川侃侃正言無所撓,上為動容,一時敢諫之名動朝野。
《清史稿・李宗羲傳》:
時詔修圓明園,宗羲疏言:「外侮內患,天時人事,皆有可慮。請省營繕,減服御。」十三年,又疏言:「星變屢見,外患方熾。上年御史沈淮奏請停止園工,臣亦冒貢愚忱。茲復有不能已於言者,時局艱難,度支短絀,特一端耳。今外人入處肘腋,圓明園距京城數十里,既無堅城管鑰之固,復少大枝護衛之兵。頻年以來,每遇民、教爭鬥,外人動挾兵船要求。天津朝警,則海澱夕驚。皇上奉皇太后於此,此臣所萬分不安者也。如蒙皇上乾綱立斷,速諭停工,天下臣民,知皇上有臥薪嘗膽之思,必共振敵愾同仇之氣。人主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茍無敬畏之念,則驕肆之心生;茍無忠諤之臣,則讒諂之人至。近日大學士文祥引疾,侍郎桂清外調,道路頗有惜詞。臣竊謂老成憂國者,宜留之左右,以輔成聖德;忠直敢諫者,宜誘之使言,以恢張聖聽。」疏入,上嘉納之。
《清史稿・奕訢傳》:
十二年正月,穆宗親政,十三年七月,上諭責王召對失儀,降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奪載澂貝勒。翌日,以兩太后命復親王世襲及載澂爵。十二月,上疾有間,於雙俸外復加賜親王俸。旋復加劇,遂崩。德宗即位,復命免召對叩拜、奏事書名。
《清史稿・文祥傳》:
既而恭親王以阻圓明園工程忤旨斥罷,文祥涕泣,偕同列力諫,幾同譴。恭親王尋復職,而自屢遭挫折後,任事不能如初。文祥正色立朝,為中外所嚴憚,朝局賴以維持,不致驟變。
《清史稿・李鴻藻傳》:
時有修葺圓明園之旨,朝臣同起力爭。鴻藻亦言:「粵、捻初平,回氛方熾,宜培養元氣,以固根本。不應虛糜帑糈,為此不急之務。」乃止。
《清史稿・翁同龢傳》:
又圓明園方興工,商人李光昭矇報木價,為李鴻章所劾論罪。廷臣多執此入諫,恭親王等尤力諍,上不懌。同龢面陳江南輿論,中外人心惶惑,請聖意先定,待時興修。乃議定停園工,並有停工程、罷浮費、求直言之諭。
扼要言之,同治十二年 (1873 年),同治帝親政,為孝養兩宮太后,他決定重修被英法聯軍燒毀的圓明園,結果遭到大臣們一面倒地反對。大臣們反對的理由有三:
1. 國家面對內憂外患,應避免大興土木,節省開支;
2. 圓明園附近時有教案發生,加上外國炮艦動輒駛近天津,奉兩宮太后於此居住,不見得符合孝道;
3. 有商人藉承辦重修工程中飽私囊。
這件事上,奕訢的取態是站在大臣一邊,所謂「阻圓明園工程忤旨」。同治帝大怒,「諭責王召對失儀,降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奪載澂貝勒」。有趣的是,慈禧竟力挺奕訢,對兒子所為不以為然,「翌日,以兩太后命復親王世襲及載澂爵」,同治帝心灰意冷,可想而知。
一年後,同治帝病逝,但奕訢經此,「任事不能如初」。據《清史稿・奕訢傳》「太后諭責王等委靡因循」、《清史稿・后妃傳》「太后責恭親王奕訢等因循貽誤」推斷,奕訢可能不復有當年銳意改革的熱誠,做事變得因循保守。此一轉變,自然和他明白自己的角色身份有關,他永遠只能是輔助的親王。皇帝、太后要一意孤行,他是無能為力的。
有清一代,每逢新君親政,前朝權臣必被鬥倒,順治清算多爾袞、康熙擒鰲拜、嘉慶抄和珅的家、咸豐扳倒穆彰阿,皆其例也。同治親政,奕訢險些成為箭靶。僥倖逃脫,改採守勢,因循自保,亦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