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30日 星期一

Lolly Talk 成就了更好的鄭芷淇

看畢《重拾:10 分鐘》歌舞片段及《靈魂奇異點》首唱,對 Elka 鄭芷淇有特別多的感受。她終於用行動證明,自己是能唱歌、會演戲,兼且可以在舞台上自信地散發光芒。她不只是「綜藝 ka」、恥笑 CP 的一員,更是有實力的藝人。

猶記得兩年 Fans Meeting,Elka 都提到自己追夢是得不到父親認同。有別於 LT 部份成員出身名校、讀書名列前茅,Elka 並不精於讀書,卻擅長運動。中學畢業後,她一邊工作,一邊找機會實現夢想。今天在 YouTube 仍可找到「冤枉新秀訓練營」,這可算是她在參加《造星 IV》前的一次大嘗試。跳唱容祖兒《隆重登場》,有台風無唱功,劣評如潮,唯一得著是認識到 Jaime 張天穎。二人迄今仍保持著非常友好的關係,由此也見 Elka 的人緣甚佳。

無法獲得家人認同,網上盡是對自己實力的質疑,Elka 的音樂演藝之路一點也不平坦。尤其不幸是《造星 IV》演唱<@princejoyce>高音失準,此無疑是雪上加霜。從 Lolly Talk YouTube Channel 早年的綜藝片可以知道,Elka 對失準一事是耿耿於懷的,部份成員也不時拿此事取笑她。不過,從聖誕版《Candy Ball》錄音開始,團內的音樂兼創作大腦 Sinnie 吳倩怡便肯定地說「Elka 係識唱歌」。當然 Elka 自己亦未有放棄,《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無限佔有慾,直到永久」一高音位,她主動提議試唱,Sinnie 接納,Sinnie 無條件地信任,相信是 Elka 今天唱高音越來越穩定的原因。

《四方帽之約》在電台熱播,打破了父親「你知唔知自己喺度做緊咩?」的質疑,十足支持未必稱得上,但至少知道女兒是認真的,並且已做出一點成績來。Elka 本來就有喜感,又敢於放下偶像包袱,LT 其他姊妹上 acting class,她也從中增值自己。《重拾:10 分鐘》多場演出,自信滿滿,眼神有戲,沒有出錯,正是一直以來學習、苦練的成果。「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舉手投足的光采正是她努力不懈的標記。不知她父親有沒有到場觀賞,有的話,必定會另眼相看,為女兒長大而欣慰。

新碟分享會首唱《靈魂奇異點》,高音部份穩定而零瑕疵,可謂一雪舊日恥辱。回望當初種種,怎能不對這位 21 歲的女生予以讚嘆?「紙皮」確實進步了不少,而身為 Lolly Talk 一員絕對是她進步得那麼多的關鍵。可以說,Lolly Talk 成就了更好的鄭芷淇。

《重拾:10 分鐘》首場結束,離開時,Elka 親切問候接放工的波板糖「你哋食左飯未?」尾場完成,凌晨三時許,她在 telegram 留言「感謝每一位粉絲的愛」。事實上,由《造星 IV》以來,她是開最多 ig live,去年簽書會,更用心聆聽粉絲的笑話。寵粉、愛與支持者互動,也是 Elka 吸引的地方。

路是難行,但總算走過了,很高興看到 Elka 的成長,期望日後會看到她更多的突破。她是一個值得被看見、被欣賞的女生。

2024年9月29日 星期日

蘇軾其人其學 – 對錢穆《國史大綱》相關析論的再反思

前言

辛德勇對錢穆《國史大綱》有很高的評價,「這部書內容簡明扼要」、「錢穆先生這部書的高明,就高明在勇於提出自己的見解」。然而,讚譽不絕之後,辛氏留有一伏筆:

這些見解,在這樣的通史中講一講雖然很好,若是作為比較確定的學術觀點,往往還需要做很多具體的論證,而在具體、深入的論證過程中,就會發現許多需要訂正的地方。(<錢穆的《國史大綱》水準很高,但我有點消極評價>)

言下之意,辛德勇覺得,書中部份見解是經不起多重歷史證據的考驗,指控不可謂不大。

又宋史研究者吳鉤,撰<反駁錢穆先生關於宋朝的幾點看法>,提到:

我對錢先生關於宋朝政制的這幾點評判,都無法同意……揆之史實,錢先生之說真的言過其實了。

……作為一名宋史研究者,我不能不說錢先生對於宋朝心存偏見。

筆者近日重讀《國史大綱》關於北宋蘇軾、蘇轍兄弟的分析及評論,對照於《宋史》、蘇軾本人的文字,發現錢穆的判斷及批評雖言之成理,卻與歷史事實大相逕庭。基於《國史大綱》流通廣泛,錢氏的偏見不免誤導後學,亦造成對二蘇不必要的誤解。

本文之寫作,旨在點出錢說的不是,並還原二蘇 (特別是蘇軾) 本來面目。

錢穆對二蘇學術思想的偏見

在《國史大綱》下冊,錢穆對蘇軾、蘇轍兄弟的學術思想下了一個判斷,他說:

蜀派的主張和態度,又和洛、朔兩派不同。他們的議論,可以蘇氏兄弟為代表。上層則為黃老,下層則為縱橫。尚權術,主機變,其意見常在轉動中,不易捉摸。他們又多講文學,不似洛、朔兩派之嚴肅做人。

錢穆援引了三個事例以為證明:

事例一:王安石主張廢科舉、興學校,程顥等人極贊成,蘇軾卻以為「多事」,表示反對,說:「治人在於知人,知人在於責實。治宮室,養游士,置官立師,不帥教者屏之遠方,是為多事。」

事例二:王安石改詩賦為經義,獲洛、朔兩派贊成,蘇軾卻持異議,說:「興德行在於修身格物。設科立名,是教天下以偽。策論、詩賦,自政事言之,均為無益。自唐至今,以詩賦為名臣者,不可勝數。」

事例三:王安石行免役法,蘇氏兄弟初反對,其後司馬光恢復差役,蘇氏又不贊成。

錢穆因此論斷:

蘇氏輕為立異,殊若無謂。

清乾隆三年,兵部侍郎舒赫德,力言科舉時文之弊,請將考試條款改移更張,別求遴拔真才實學之道。章下,禮部覆奏,全用蘇氏議論,舒議遂寢。文人一時標新立異,其見解乃足貽誤六、七百年後人,亦可怪也。

他們的學術,因為先罩上一層極厚的釋老的色采,所以他們對於世務,認為並沒有一種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標準。他們一面對世務卻相當練達,憑他們活的聰明來隨機應付。他們亦不信有某一種制度,定比別一種制度好些。但他們的另一面,又愛好文章詞藻,所以他們持論,往往渲染過分,一說便說到盡量處。近於古代縱橫的策士。

他還借用南宋陳亮的話:

勇果於嘉祐之制策,而持重於熙寧之奏議,轉手之間而兩論立。

一言以蔽之,錢穆認為,二蘇學術僅限於粗淺的對佛老的理解,對世務練達,有小聰明,擅寫縱橫策士式文章,於政治則無助益,甚至標奇立異之論,有貽誤後人之虞。

錢穆的看法,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問題:

(1) 其所引蘇軾原文,能否足夠支持其論點 (即蘇軾故意獨持異議)?

(2) 錢穆對蘇軾持論的理由是否有充分地了解?

(3) 引用陳亮帶有主觀偏見的話,以及舒赫德一無關宏旨的事例,證明二蘇首鼠兩端,貽誤後人,是否符合嚴謹的史學研究原則?

據筆者意見,錢穆對蘇軾立說理由實一知半解,其引文引例亦失於粗疏,故此,有關判斷值得商榷。

蘇軾的學問路數,以及其反對「變科舉、興學校」的理由

據《宋史・蘇軾傳》,蘇軾年少時

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

他的學問路數分明來自漢唐儒者,賈誼為西漢大儒,陸贄則為中唐儒臣。

漢唐儒者講究通經致用,以學術匡正政治,賈誼的<過秦論>、<治安策>,陸贄的<陸宣公奏議>,都是出色的政論文章,蘇軾擅寫政論,得益於此,而非戰國縱橫策士。

又漢唐儒兼容並包,法家思想、黃老道家皆消融其中,更兼讀史籍。《莊子》書對當時的蘇軾只是一思想上的退路,觀乎其<刑賞忠厚之至論>: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此顯然是《論語》「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儒家思想作為蘇軾年輕時期的主軸,應無疑問。

受母親程氏「親授以書」影響,蘇軾的史學基礎相當扎實,有別於現代用科學方法治史,其史觀偏重儒家式的,即從前人往事學習成聖修德的道理。

生十年,父洵游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太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邪?」

蘇軾入朝為官,得益自歐陽修提拔,韓琦曾說:

軾之才,遠大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進用,然後取而用之,則人人無復異辭矣。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

對蘇軾懷有愛才之心。歐陽修、韓琦正是仁宗「慶曆變法」時范仲淹的左右手。

神宗用王安石施行變法,「變科舉、興學校」的提出,事在熙寧四年 (1071 年),蘇軾 34 歲。錢穆引文出自蘇軾<議學校貢舉狀>,《宋史》有抄錄,其中提到:

得人之道,在於知人,知人之法,在於責實。使君相有知人之才,朝廷有責實之政,則胥史皂隸,未嘗無人,而況於學校貢舉乎?雖因今之法,臣以為有餘。使君相無知人之才,朝廷無責實之政,則公卿侍從,常患無人,況學校貢舉乎?雖復古之制,臣以為不足矣。

簡言之,蘇軾以為王安石「變科舉、興學校」,純粹是一種託古改制,根本不貼合實際狀況。按其理解,朝廷無人才可用,不在科舉出問題、學校未興辦,而在皇帝、宰相不懂知人善任,亦置循名責實的原則於不顧。所用非人,又不責實,縱「變科舉、興學校」,又有何用?蓋主考、授業者皆無法保證人才符合一定質素。

夫時有可否,物有廢興。方其所安,雖暴君不能廢。及其既厭,雖聖人不能復。故風俗之變,法制隨之。譬如江河之徙移,順其所欲行而治之,則易為功;強其所不欲行而復之,則難為力。使三代聖人復生於今,其選舉養才,亦必有道矣,何必由學?且天下固嘗立學矣。慶歷之間,以為太平可待,至於今日,惟有空名僅存。

若乃無大變改,而望有益於時,則與慶歷之際何異?故臣以謂今之學校,特可因循舊制,使先王之舊物不廢於吾世,足矣。

至於貢舉之法,行之百年,治亂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視祖宗之世貢舉之法,與今為孰精?言語文章,與今為孰優?所得文武長才,與今為孰多?天下之事,與今為孰辦?較比四者,而長短之議決矣。

西方政治哲學有所謂「保守主義」,按照國家既有傳統和歷史進程,循序漸進地進行改革,反對一蹴而就。

蘇軾不贊成荊公改制,而力主保存行之經年的「貢舉之法」,何嘗不是「保守主義」思維的體現?辦學校,蘇軾也不反對,比慶曆年間有更佳的效果即可,奈何支持者只流於一種盼望,「望有益於時」,實際無大變改,蘇軾覺得如此重啟興辦學校,不如不改。

注重前一代人的施政經驗,實事求是,務實改革,蘇軾獨持異議,尤見珍貴。要之,他是本乎孔子精神 (孔子主張保留傳統下的改革) 去反對,錢穆批他「尚權術,主機變,意見常在轉動中」,不見得站得住腳。

蘇軾為何反對以經義策論取代詩賦取仕?

<議學校貢舉狀>:

夫欲興德行,在於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孟子所謂「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之所向,天下趨焉。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也。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上以廉取人,則弊車羸馬,惡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無所不至矣。德行之弊,一至於此乎!自文章而言之,則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雖知其無用,然自祖宗以來莫之廢者,以為設法取士,不過如此也。

此乃錢穆另一引用蘇軾的文字。

細味蘇軾的話,要求君主自己以身作則,修身格物,勿將孝廉和選仕制度掛上,以重蹈東漢末年形式主義的覆轍。非對國史有深切了解,融會貫通,實難有此番言論。

葛洪《抱朴子外篇・審舉》:

靈獻之世,閹官用事,群奸秉權,危害忠良。臺閣失選用於上,州郡輕貢舉於下。夫選用失於上,則牧守非其人矣;貢舉輕於下,則秀孝不得賢矣。故時人語曰:「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又云:「古人欲達勤誦經,今世圖官免治生。」蓋疾之甚也。

「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怪現象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東漢朝廷以精通儒書及具備德行作為選人任官的標準,士子為求入仕,遂互相吹捧學問素養,而且刻意誇張自己的德行,在地方樹立好名聲,提高做官的機會。

網上有一篇<舉孝廉下的衍生品:「二十四孝」故事為何多發生在東漢?>提到:

《二十四孝》的作者、成文時間目前尚有爭議……但有一點可以發現,就是其中絕大多數的故事都發生在東漢……

察舉制始於漢朝,顧名思義,這種制度下,人們可以通過他人舉薦來做官。而舉孝廉,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內容。所謂孝廉,即孝子和廉吏,後來合二為一,成了一種制度。相對於「廉吏」,「孝」更為注重從民間選拔人才,用大白話來說,即便你出身草民,但若行為向孝,感動世人,不僅有做官的機會,興許還能成為大官,一舉光耀門楣。

……到了東漢時期,察舉制真正成熟起來……「孝廉」漸漸地成為將草民百姓與官運仕途連接起來的一條通途。

……當始於人性深處的溫暖與慈悲,交織起利益和權名時,變質變味怕是無可避免……「孝」沒有錯,錯的是把孝當作搏名謀身的方式。

據此再看蘇軾「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上以廉取人,則弊車羸馬,惡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無所不至矣。德行之弊,一至於此乎」,蘇軾何嘗為反而反,輕為立異?

偽者人為,矯揉造作之謂。一旦把道德和選仕連結,等於導人去偽裝孝子賢孫,內心只有功名利祿,再無真情厚意,「教天下相率而為偽」確是實情,非誇大之辭。

蘇軾具備史識,故能道出眾人所不知,錢穆只知非難他持異議,不肯附和洛、朔兩派,未免失於膚淺。

<議學校貢舉狀>:

近世士人纂類經史,綴緝時務,謂之策括。待問條目,搜抉略盡,臨時剽竊,竄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為文也,無規矩準繩,故學之易成;無聲病對偶,故考之難精。以易學之士,付難考之吏,其弊有甚於詩賦者矣。

蘇軾反對用策論代詩賦的原因在此。詩賦尚要講究押韻、對仗,有一定難度,策論撰寫則無規矩準繩,內容可剽竊自坊間精讀,貼題風氣盛行,功利之心熾熱,如斯選出的官員,怎會有學問知識及道德可言?

蘇軾提出異議,源自他對儒學有真了解,對國史有真認識。錢穆在未能把握蘇軾持論理由之下,批評其好標奇立異,對蘇軾是不公道的。

二蘇對免役法的意見前後不一的因由

查錢穆引蘇轍「役人必用鄉戶,如衣之必用絲麻,食之必用五穀,不得以他物代換」,《宋史・食貨志上五 (役法上)》:

二年,遣劉彞、謝卿材、侯叔獻、程顥、盧秉、王汝翼、曾伉、王廣廉八人行諸路,相度農田水利、稅賦科率、徭役利害。條例司檢詳文字蘇轍言:「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今遂欲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不問戶之高低,例使出錢,上戶則便,下戶實難。」轍以議不合罷。

「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的理由,蘇轍未有明言,但劉摯已有補充,《宋史・食貨志上五 (役法上)》:

役人必用鄉戶,為其有常產則自重,今既招雇,恐止得浮浪奸偽之人,則帑庾、場務、綱運不惟不能典幹,竊恐不勝其盜用而冒法者眾;至於弓手、耆、壯、承符、散從、手力、胥史之類,恐遇寇則有縱逸,因事輒為搔擾也。

明人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十七・王安石變法》記蘇轍的話,遂以劉氏理由為蘇轍心中所想:

夏四月丁巳,從三司條例司之請,遣劉彞、謝卿材、侯叔獻、程顥、盧秉、王汝翼、曾伉、王廣廉八人行諸路,察農田、水利、賦役。蘇轍言「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有田以為生,故無逃亡之憂,朴魯而少詐,故無欺嫚之患。今乃舍此不用,竊恐掌財者必有盜用之姦,捕盜者必有竄逸之弊……」不聽。

蘇轍提出反對,事在熙寧二年 (1069 年),那時荊公初行變法,基於「保守主義」思維,其予以反對,實屬意料中事。要之,蘇轍反對農民交錢代替服徭役,由官府出錢僱人充役,並非毫無原因。以往服役的農民有田產,他們比較樸實不欺詐,亦難以棄田逃役。換了一群收錢服役的,他們無田地的羈絆,又唯利是圖,難保逃役成風,欺詐官府。

至於蘇軾言「役可雇,不可差,雖聖人復起,不能使農民應差。王安石但不當於雇役實費之外多取民錢。若量入為出,不至多取,則自足以利民」,這是哲宗元祐元年 (1086 年) 事。當時哲宗年僅十歲,由高太皇太后執政,對熙寧變法全盤否定,於是有司馬光「廢免役,復差役」的提議。然而,據《宋史・食貨志上五 (役法上)》,免役亦有其好處,只需酌量修正即可:

司馬光之始議差役,中書舍人范百祿言於光曰:「熙寧免役法行,百祿為咸平縣,開封罷遣衙前數百人,民皆欣幸。其後有司求羨餘,務刻剝,乃以法為病。今第減助免錢額以寬民力可也。」

司馬光一面倒推翻免役法,不考慮免役法的好處,委實失之偏激,故蘇軾曰:

今之議者,或欲專行差役,或欲復行雇法,皆偏詞過論也。臣愚以謂朝廷既取六色錢,許用雇役,以代中等人戶,頗除一害,以全二利。此最良法,可久行者。(<論役法差雇利害起請畫一狀>)

蘇軾提出在保存免役法之下予以改良、完善,此貫徹實事求是、循序漸進的大原則。反而司馬光堅持復差役,說:

差役已行,續聞有命:雇募不足,方許定差。屢有更張,號令不一。又轉運使欲合一路共為一法,不令州縣各從其宜,或已受差卻釋役使去,或已辭雇卻復拘之入役,或仍舊用錢招雇,或不用錢白招,紛紜不定,浸違本意。《宋史・食貨志上六 (役法下)》:

略嫌霸道專橫。

錢穆引二蘇初反對免役後復支持,論證二蘇「主機變,意見常在轉動中」。此根本完全有違歷史事實!嚴重忽略了歷史必是一動態發展!因應事態的轉變,調整自己對某一政策、措施的立場,對一務實的政治家來說,本是極平常的事。錢穆的譏諷,除了反映其不懂歷史及政治的本質,亦見二蘇在政治上的幹練,他們並非死守教條、不知變通的迂腐官員。

學宗漢代儒者,仕途失意援引莊學解苦

讀《宋史・蘇軾傳》所收蘇軾的言行,處處見其體現著儒家立場:

a. 夫性命之說,自子貢不得聞,而今之學者,恥不言性命,讀其文,浩然無當而不可窮;觀其貌,超然無著而不可挹,此豈真能然哉!蓋中人之性,安於放而樂於誕耳。陛下亦安用之?

b. 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願鎮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後應之。

c. 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燈之有膏,魚之有水,農夫之有田,商賈之有財。失之則亡,此理之必然也。

d. 昔漢武帝以財力匱竭,用賈人桑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孝昭既立,霍光順民所欲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日此論復興。

e. 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幸之說,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願陛下結人心者,此也。

f. 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薄厚,不在乎富與貧。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故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

g. 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

h. 道過金陵,見王安石,曰:「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軾曰:「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待上者,豈可以常禮乎?」

先看 a。「夫性命之說,自子貢不得聞」出自《論語・子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他不屑「今之學者」對「性命之說」誇誇其談,此看法同於歐陽修,<答李詡第二書>有「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可以為證。

再看 b。荀子論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壹;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解蔽>) 以虛靜應萬事,始於莊子,而為荀子所吸納,蘇軾教神宗「鎮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後應之」,當啟發自荀子。

儒家強調心術,得民心者得天下,蘇軾亦同意,見 c。

f 中「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這是孟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梁惠王上>)、「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公孫丑上>) 義利王霸之辨思路的一以貫之。

d 批評桑弘羊而認可霍光,霍光正站在賢良文學,即西漢儒生的立場。

e 反對「貪功」及「行險僥幸」,力主「結人心」者,足證蘇軾非功利之徒。

使用「聖人」二字並表示尊敬,汲汲於一言一行是否合禮,g 和 h 也是蘇軾為儒家的有力佐證。

合而觀之,錢穆「他們的學術,因為先罩上一層極厚的釋老的色采」絕對不是實情。以蘇軾為例,至少到烏臺詩案 (發生於宋神宗元豐二年,即 1079 年) 發生為止,其學術思想的取向仍是儒家。釋老的影響可謂不見蹤影。《宋元學案・蘇氏蜀學略》收汪玉山<與朱元晦>,其中提到:

東坡初年亦闢禪學,其後乃溺之,謂其不知道可也,概與王氏同貶,恐太甚。論法者必原其情。

錢穆以為蘇軾一開始就接受佛道思想,其實漠視了蘇軾學思的動態轉變。

另《宋元學案》收《東坡易傳》:

i古之君子,患性之難見也,故以可見者言性。以可見者言性,皆性之似也。

ii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夫不可得而消者,堯、舜不能加焉,桀、紂不能逃焉,是則性之所在也。又曰:「性之所在,庶幾知之,而性卒不可得而言也。」

iii死生壽夭,無非命者,未嘗去我也,而我未嘗覺知焉。聖人之於性也,至焉,則亦不自覺知而已矣,此以為命也。又曰:「命之與性,非有天人之辨也,於其不自覺知,則謂之命。」

iv聖人知道之難言也,故借陰陽以言之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者,陰陽未交,而物未生之謂也。喻道之似,莫密於此者矣。陰陽一交而生物,其始為水。水者,無有之際也,始離於無而入於有矣。老子識之,故其言曰:「上善治水。」又曰:「水幾於道。」聖人之德,雖可以名,而不囿於一物,若水之無常形,此善之上者,幾於道矣,而非道也。若夫水之未生,陰陽之未交,廓然無一物,而不可謂之無有,此真道之似也。

v夫善,性之效也,孟子未及見性,而見其性之效,因以所見者為性。猶火之能熟物也,吾未見火,而指天下之熟物以為火,夫熟物則火之效也。

i 言「性之難見」,與上文「夫性命之說,自子貢不得聞」呼應,為蘇軾始終堅持,而與宋明新儒學有分別。

ii 言君子總有不善不可得而消,小人總有善不可得而消,此點出後天修養工夫的局限,而採先天氣稟的進路來了解性。其性實為氣性、材質義之性。

iii 談性命非從《中庸》「天命之謂性」的角度,而傾向命限,「用氣為性,性成命定」(東漢王充語)。

iv 把道同於陰陽二氣,且援引《老子》義理解釋,屬氣化宇宙論。

v 見蘇軾只知完成義的善 (後天實踐工夫的效果),而不知根源義的性善 (與生俱來的道德良知)。

西漢儒者董仲舒,不是主張陰陽二氣化生萬物嗎?在天為陰陽,在人為仁貪,仁貪之性兩在於身,要為善去惡,只可透過後天學習。與生俱來的是「禾」,善卻是「米」,「禾」成為「米」,需要一番工夫,不可誤認「禾」是「米」。董子的義理,比對蘇軾的,何其相似!由此更可確定蘇軾是繼承漢代儒學。

按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

先生年四十五,責黃州……按先生《上文潞公書》云:「到黃州無所用心,覃思《易》、《論語》,若有所得。」由是言之,先生到黃定居之後,即作《易傳》九卷,《論語》五卷,必始於是歲矣。

宋神宗元豐二年 (1079 年),烏臺詩案令蘇軾被改謫黃州,《易傳》的思理,乃蘇軾初被降職調任之所想。據此可知中年蘇軾仍篤信漢儒那一套。

蘇軾援引《莊子》「齊物論」的觀點自我開解,始於熙寧七年 (1074 年)。早於熙寧四年 (1071 年),蘇軾反對新法,得罪王安石,已求外調地方。通判杭州三年,改知密州,撰<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謂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莊子》<德充符>有「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齊物論>有「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調整心態,轉換角度,以知足常樂,這顯然啟發自莊子思想。

寫於元豐元年 (1078 年) 的<放鶴亭記>:

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閒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遯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擁有絕對權力的君主尚受盡拘束,不如無權無勢的山林隱逸之士自由舒暢。挑戰主流對成敗苦樂的看法,兼引「竹林七賢」中放達派 (嵇康、阮籍、劉伶) 的事例作證據 (「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此時的蘇軾是以莊子學緩解仕途之失意,心境上尤近於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

元豐五年 (1082 年) 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歷經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第三年,蘇軾已不再對人生逆境感到恐懼,反而學會享受,「吟嘯且徐行」,決意「一蓑煙雨任平生」。豁達豪放的胸襟,當和莊學修養不無關係。

雨後總見陽光,此同於《老子》二十三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將「風雨」、「天晴」一對概念泯去,使「哀樂不能入」,這是莊子哲理的應用。整首詞充滿老莊氣息,旨在解苦,卻未見有佛門之說。

同年有<前赤壁賦>: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有謂此段文字受僧肇的<物不遷論>、《楞嚴經》等影響,但筆者覺得,這仍是《莊子》<齊物論>中的思維,透過變換觀點、立場,以排解內心苦痛,自得其樂。

綜合而言,中年以後,蘇軾受莊子思想影響確實增加,但是否完全沉浸於佛學,對佛理有鑽研,值得斟酌。

總結

假如上文分析無誤,錢穆的立論基本上全盤不能成立。蘇學亦非「上層則為黃老,下層則為縱橫」、「尚權術,主機變」、「因為先罩上一層極厚的釋老的色采」。

至於他援引陳亮的話,須知陳亮是朱熹的辯友,除了王霸分歧,二人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友誼。而朱熹是極反對蘇軾的。他的話是否如實公正評判二蘇之學,引用之是否符合客觀歷史研究的原則,可思過半。

徐復觀對錢穆治史有一番批評:

錢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强,成見太深,而又喜新好異,隨便使用新名詞,所以他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聯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地、望文生義的判定,更附益以略不相干的新名詞,濟之以流暢清新的文筆,這是很容易給後學以誤導的。(<良知的迷惘 – 錢穆先生的史學>)

無獨有偶,勞思光批評錢穆的史學方法:

從知識的一般規劃來看,這種只要求融貫性 (coherence) 的態度用於訓詁則可,用於史學考證或論斷,則顯然大有問題。融貫性只涉及語義的可解,不能涉及事實的有無。我認為史學考證必須先立史實的定點,然後方可進行推證。推證所得依史實定點而有涉及事實世界的理論效力;這是一種不可逆反的認知過程。倘只靠循環論證,則不能對事實世界有所決定……只表示融貫性,不能是建立史學知識的方法。(<恩怨如煙公論在 – 懷錢賓四先生>)

《國史大綱》序不是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嗎?觀乎錢穆在書中對二蘇的評論、分析,其似未做到對二蘇懷有「溫情與敬意」。要對古人存有「溫情與敬意」,客觀如實地了解歷史仍是必要,實證科學方法於此仍派上用場。

2024年9月28日 星期六

及時行樂 (28-09-2024, 新歌速遞 / 80s Classics)

1. 陳凱詠 – 我養你

2. Young Hysan – 仍在你的夢不醒

3. ROVER – 男孩子不要流淚

4. 陳慧嫻 – 給親愛的親愛

5. 丁噹 + 吳若希 – 談戀愛

6. Linkin Park – The Emptiness Machine

7. MEOVV – MEOW

8. YOASOBI – 舞台に立って (站上舞台)

9. Cure – Alone

10. Cure – Friday I’m in love

11. Japan – Quiet life

12. Japan – Gh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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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26日 星期四

今不如昔

九十年代,美心西餅在荃灣中心商場有分店。那時未有聖安娜,該位置是渣打銀行,三興麵包屋又較偏遠 (位處今天的麥田冰室),每逢我和弟弟生日,媽媽都會帶我們到美心門前揀蛋糕。美心西餅有一蛋糕展示櫃,擺放著不同款式的蛋糕,媽媽時常掛在嘴邊的,有黑森林、栗子蛋糕等。揀好後,店員把蛋糕用紙盒放好,附有膠刀、膠叉。我們家慣例,不點蠟燭,只一家人吃蛋糕。後來進小學後,發奮讀書,錢都用到買書、買練習上,慶祝生日買少見少,滿以為讀完書後有錢可以請父母吃蛋糕,豈料媽媽已逝,美心亦搬遷了,實為憾事。

又中秋佳節,媽媽喜歡買月餅回家。有別於爸爸鍾情傳統月餅,媽媽有時亦會購買冰皮。想當年,冰皮由大班首創,用綠豆蓉做餡,有「七星伴月」。什麼楊枝甘露、朱古力脆脆,未曾出現,乃日後的產物。美心見大班做得成功,也開始做冰皮。不過,我們家光顧美心仍是購買傳統月餅為主。那時候流行買月餅卡,拿著卡在指定日子取餅,即不用擔心缺貨買不到。在店員出力勸說下,媽媽總是欣然答應,買下幾張月餅卡,故此兒時從未擔心過沒月餅吃,反而覺得雙黃白蓮蓉有點悶,不如冰皮月餅新奇。媽媽走了,爸爸不買冰皮,只買傳統的,一盒而止,雙黃白蓮蓉原來也很矜貴。至今年,爸爸過世,看著月餅的價錢,只買了個散裝的過過口癮,原來雙黃白蓮蓉是很美味的,可惜已無從跟父母分享,舊事亦好像一場過去了的美夢。

單車場煲蠟是荃灣中心傳統,小時候,煲蠟之風尤盛,中秋翌日,單車場蠟跡隨處可見,媽媽擔心我們誤踩蠟跡跣倒,常嘮叨地提醒。然而,不知是否時日久遠,社會轉變,新搬入的住戶都很守規矩,煲蠟的僅數家人。印象最深刻是一父親教導年幼兒子如何煲蠟,其實只要有安全意識,煲蠟未嘗不可作為中秋應節的親子活動。見微知著,屋邨依舊,卻多少變遷不知不覺在進行。近日據聞杭州、桂林樓屢次停電,疑與總電錶房負荷過重跳掣失效有關。當年的美好家居,已逐漸向衰老、危險邁進。

唯一沒變是荃灣地鐵站賣鮮奶撻的店舖,由我讀大學至今,它一直存在,未有倒閉,已逾十多年歷史。媽媽陪我搭地鐵去中大,回程時,聞其傳出香氣,例必光顧。鮮奶撻較一般蛋撻大,需要用上特製膠羹𢳂來吃。箇中美味,迄今仍教我難忘。現在店舖依舊,我卻再沒光顧,一來是價錢貴,二來不免想到媽媽,想到她當年對我讀哲學、對我的未來充滿信心,我則令她失望。

我曾經以為,歷史、哲學等對我的人生很重要,但刻下細想,少了父母,我如何來到這世界?又如何認識這世界?以前不知,知道卻已太遲,人生可算無奈!

2024年9月24日 星期二

漢武帝鹽鐵專賣是「國家社會主義」?

錢穆認為,漢武帝的鹽鐵專賣近似「國家社會主義」(見《國史新論》及《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所謂「國家社會主義」,有別於資本主義及共產主義,乃第三條路,其不講個人競爭,也反對由無產階級集體領導,而是以仁義指導人群集體,通於孫中山的民生主義 (《國史新論》)。孫中山民生主義要旨為「思患預防」、「阻止私人的大資本,防備將來社會貧富不均的大毛病。」(《民生主義第二講》)。

無獨有偶,呂思勉也認為,漢武帝的鹽鐵專賣有節制資本的用心 (《中國通史》)。

可是,黃仁宇、張蔭麟卻指出,鹽鐵專賣純粹為籌集軍費,以便應付戰事 (見《中國大歷史》及《中國史綱》)。

兩派見解,孰是孰非,我們還需回到史籍裡求解答。

《鹽鐵論》是公元前 81 年鹽鐵會議的全紀錄,賢良文學被召至宮中,與桑弘羊討論各項財政政策應否廢止,桓寬在會後將眾人發言編纂成書。

《鹽鐵論》裡有以下兩條: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數為寇暴於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係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本議>)

大夫曰:「……又欲罷鹽、鐵、均輸,擾邊用,損武略,無憂邊之心,於其義未便也。」(<本議>)

「大夫」即御史大夫,代表桑弘羊一派。據「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以佐助邊費」、「欲罷鹽、鐵」即「擾邊用,損武略」,桑弘羊明顯是以籌集軍費為施行鹽鐵專賣的首要考慮。

文學曰:「……今廢道德而任兵革,興師而伐之,屯戍而備之,暴兵露師,以支久長,轉輸糧食無已,使邊境之士饑寒於外,百姓勞苦於內。立鹽、鐵,始張利官以給之,非長策也。故以罷之為便也。」(<本議>)

不只「大夫」,賢良文學亦認鹽鐵專賣旨在斂財以興兵,我們可以說,黃仁宇、張蔭麟的判斷,是當時人對鹽鐵專賣的共同認知。

儘管書內有下列兩條:

大夫曰:「……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罷之,不便也。」(<本議>)

大夫曰:「是以先帝建鐵官以贍農用……鹽、鐵、均輸,萬民所戴仰而取給者,罷之,不便也。」(<本議>)

鹽鐵專賣不排除有防止商人囤積居奇的用意 (故呂思勉的說法並不算錯)。

但元人馬端臨《文獻通考.征榷考二》記鹽鐵專賣的初衷:

元狩中,兵連不解,縣官大空,富商大賈冶鑄鬻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公家之急。於是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丞,領鹽鐵事。

徐復觀據此指出,「所以鹽鐵專賣……只是始於東郭咸陽、孔僅,以適應戰時財政上的要求」(<鹽鐵論中的政治社會文化問題>,收《兩漢思想史卷三》)

另外,《史記.平準書》:

漢連兵三歲,誅羌,滅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而初郡時時小反,殺吏,漢發南方吏卒往誅之,閒歲萬餘人,費皆仰給大農。大農以均輸調鹽鐵助賦,故能贍之。

兩條皆指鹽鐵專賣的設立,跟武帝連番用兵有關。一心一意節制資本,消弭貧富不均,愛護老百姓,實現社會正義 (social justice),只怕不是事實。

補充一點,《劍橋中國秦漢史》有這麼一段:

因為武帝的政治家們的擴張主義政策和征戰造成了巨大的開銷和前幾十年積累的物資的消耗。為了支付這些擴張主義的費用,武帝的大臣實行了一系列又以時新派思想為基礎的積極的措施,這些措施旨在加強國家對經濟的控制。

時新派 (modernist) 和改造派 (reformist) 是魯惟一 (Michael Loewe) 使用的區分。前者致力於現世問題,其傳統來源於秦,制定了帝國政策,努力控制和利用人力、物力令國家富強,強調君權的至高無上和官員的守職行令。後者則追溯至周代道德傳統,崇拜天並相信災異,反對過度控制民眾,代之以皇帝的道德表率,以君主為利民之工具。按照魯惟一這個區分,桑弘羊屬於時新派。

要之,《劍橋中國秦漢史》亦同意鹽鐵專賣純粹為應付軍事開銷。錢穆的觀點未免有過分美化、理想化漢武帝鹽鐵專賣的嫌疑。

2024年9月22日 星期日

王船山哲學思想述論

引言

明末清初三大儒之一王夫之 (學者稱「船山先生」),其哲學思想眾說紛紜。有謂他是「中國古典哲學唯物主義的最高峰」(張岱年語),有謂「那種視王夫之哲學為唯物論的見解實際上是對王夫之哲學的誤解」(劉榮<王夫之的哲學是唯物論嗎?- 以「氣」與「器」為中心的考察>)。

《讀四書大全説》是王夫之 (學者稱「船山先生」) 讀明代胡廣等編《四書大全》一書的讀書心得。《四書大全》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基礎,廣收宋元以來程朱學者對《四書》的闡釋。船山以此為基礎,考辨義理異同,闡發個人的哲學思想。換言之,細讀《讀四書大全説》的文字,當可窺探船山哲學的義理 (文中引用船山文字,皆出自《讀四書大全説》)。

本文分四部份。首論船山非主唯氣論,次論其如何看心性關係,再論他對工夫修養的看法,最後為總結。

不是主張「唯氣論」

有謂王船山主張「唯氣論」,觀乎以下文字:

氣之妙者,斯即為理。氣以成形,而理即在焉……氣凝為形,其所以成形而非有形者為理。

理本非一成可執之物,不可得而見;氣之條緒節文,乃理之可見者也。故其始之有理,即於氣上見理

理即是氣之理,氣當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氣不後。理善則氣無不善;氣之不善,理之未善也。

天人之蘊,一氣而已。從乎氣之善而謂之理,氣外更無虛託孤立之理也。

夫氣固在人之中,而此外別有理,豈非「義外」之說乎?

天下豈別有所謂理,氣得其理之謂理也。氣原是有理底,盡天地之閒無不是氣,即無不是理也。

有關說法未嘗沒有根據。

有明一代,為對抗佛教虛空之說,以及彌縫朱子視理氣為二物的「弊病」(「理先氣後」、「理氣不雜」本無問題,朱子亦界定得非常清楚,奈何明儒不知其中義理分際,遂紛紛以此為有問題而欲予以修正),出現所謂「理氣內在一元」的傾向。

《明儒學案・甘泉學案一》:

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渾然宇宙,其氣同也……性也者,心之生理也。

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云?雖天地弊壞,人物消盡,而此氣此道,亦未嘗亡,則未嘗空也。

《傳習錄・答陸原靜書》:

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

《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中一》:

夫人物則有生有死,天地則萬古如一,氣聚而生,形而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氣散而死,終歸於無,無此物即無此理,安得所謂死而不亡者耶?

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於此。

《明儒學案・蕺山學案》:

盈天地間,凡道理皆從形器而立紀,不是理生氣也……後儒專喜言形而上者,作推高一層之見,而於其所謂形而下者,忽即忽離,兩無依據,轉為釋氏所藉口,真開門而揖盜也。

據此,湛甘泉、王陽明、羅整菴、劉蕺山皆喜歡講「理氣一物」、「理為氣之條理」等。王船山身處此一理氣大潮流中,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過,他仍以「真誠無妄」為理之內容,見

其然,則此一誠無妄之理,在聖人形器之中,與其在天而為化育者無殊。

此中庸之為德,上達天地鬼神,下徹夫婦飲食,俱恰與他誠然無妄之理相為通合。

其又曰:

而人之不能一體夫天地生生之理者,亦未即至於宜得死而為幸免之生。

側重理作為創生萬物的實現原則。

尤其甚者,船山並未泯去形上、形下的區分:

蓋孟子即於形而下處見形而上之理,則形色皆靈,全乎天道之誠,而不善者在形色之外。程子以形而下之器為載道之具,若杯之盛水,杯有方圓而水有異象。乃以實求之,則孟子之言,較合於前聖之旨。蓋使氣稟若杯,性若水,則判然兩物而不相知。唯器則一成不改,而性終託於虛而未有質也,易又何以云「成之者性」哉?

「理氣一物」不等於「理氣不分」,此跟清儒戴東原的唯氣論仍有相當距離。

船山又好用「道器」一組概念講理氣關係:

有形,則必有形而上者。精義入神,形而上者也。然形而上,則固有其形矣……道為器之本,器為道之末……

執器以為道而不凝道以其德。雖云篤也,吾已知其痛癢相關之地,無有生死與共、寤寐勿諼之誠矣。

由此兩條,可知船山首肯「理氣不雜」,以為他視理為氣之謂詞、特性,只怕與事實不符。

心性對揚,盡心以成性

船山說「蓋形色,氣也;性,理也」,又說「心者,性情之所統也」,都容易令人誤會他提倡朱子學。其實,他對心性的理解完全迥異於朱子,而更近張橫渠、胡五峰、湛甘泉、劉蕺山。

人之性只是理之善,是以氣之善;天之道惟其氣之善,是以理之善。

朱子言「性即理」,理是全善,故性亦全善。惟理氣不雜,能動者為氣,理只是被動地規範著氣,牟宗三所謂「只存有而不活動」,落在心性關係上,能動者為心,性則「只存有而不活動」。

可是,船山顯然對此不敢苟同,基於「理氣合一」,性即是心,也具成聖修德的能動性,成德動力在朱子系統是一大問題,船山則不需面對。

然天所成之人而為性者,則固但有元、亨、利、貞,以為仁、義、禮、智;而見端於人者,則唯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而已矣。自形而上以徹乎形而下,莫非性也,莫非命也,則亦莫非天也。但以其天者著之,則無不善;以物之交者興發其動,則不善也。故物之不能蔽,不能引,則氣稟雖偏,偏亦何莫非正哉?

朱子言道德上的惡,偏重先天的氣稟雜染,講究變化氣質。船山言道德上的惡,則傾向外物對心的接引,繼而對心障蔽。心不為外物所引所蔽,實為全善,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此心乃天之賦予我之仁義禮智之性之端倪。換言之,心是性在特定機緣下的顯露,與性為同一。這跟朱子視心為形而下的氣心、性為形而上的天理有根本分別。

性自不可拘蔽。盡人拘蔽他,終奈他不何,有時還迸露出來。如乍見孺子入井等。即不迸露,其理不失。既不可拘蔽,則亦不可加以明之之功。心便扣定在一人身上,受拘之故。又會敷施翕受,受蔽之故。所以氣稟得以拘之,物欲得以蔽之,而格、致、誠、正亦可施功以復其明矣。

若張子之意,則以發聖言之大指,謂:「心能盡性」,苟有是心者皆可以作聖;「性不知撿其心」,則人之有不善者,其過在心而不在性;心該情才言。唯心不足以盡性,病亦在不學。

心者,性情之所統也,好學者之所得而自主也。身者,氣稟之所拘,物交之所引者,形質為累,而患不從心。自非盛德之至,安能動容周旋而一中於禮!故以曾子之臨深履薄,而臨終之頃,且忘易大夫之簀。

性、心本為同一,但因心會「從軀殼起念」(陽明語),會有感性沉淪,性、心於是會有不一致的時候。要「復性」(又稱「盡性」),關鍵在心立志向學,學則包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等一系列工夫。

《尚書・虞書・大禹謨》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受氣稟物欲拘蔽的心,即人心。矢志求學以盡性者,則為道心。《張子正蒙注・卷三》:

性者天道,心者人道,天道隱而人道顯;顯,故充惻隱之心而仁盡,推羞惡之心而義盡。弘道者,資心以效其能也。性則與天同其無為,不知制其心也;故心放而不存,不可以咎性之不善。

道心透過實踐工夫不斷擴大、持續彰顯以盡仁義禮智,即可知性知天而為全善,樞紐全在一心上升下降之幾,道心、人心的抉擇。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二冊》:

五峰之思路,除逆覺體證之工夫入路外,其重點大體是在心性對揚、以心著性,盛言盡心以成性,而最後終歸於心性是一。此路既不同於伊川、朱子之靜涵靜攝系統,亦不全同於陸、王之純從孟子學入者。此蓋承北宋濂溪、橫渠、明道之會通<中庸>、<易傳>而言道體,即本天命於穆不已之體而言性體,而復本明道之「識仁」,以會通孔子之仁與孟子所言之本心,而以心著性也。

《湛甘泉先生文集》:

心之廣大也,物或蔽之,物或偏之,鳥乎盡?盡也者,復其大者也,而性之全體焉見矣。今之小其心者,如掩鑑焉,一隙之明,照者幾希矣。故盡心、知性、知天。明乎此,然後存養有所措,學之能事畢矣。

船山思想上承兩宋張橫渠、胡五峰,明代湛甘泉,這是宋明理學的主流義理型態,屬廣義之心學,而不陷入朱陸對壘的窠臼。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本乎《大學》講工夫修養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是船山成德工夫總綱。四者的總目的為修身。船山說:

「脩道以仁」,則脩身之必先正心誠意者也。

格物致知,一脩身之事也。

關於正心、誠意的具體內容,可參考以下一條:

中庸之言存養者,即大學之正心也;其言省察者,即大學之誠意也。大學云:「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是學者明明德之功,以正心為主,而誠意為正心加慎之事。則必欲正其心,而後以誠意為務;若心之未正,則更不足與言誠意。此存養之功,所以得居省察之先。蓋不正其心,則人所不知之處,己亦無以自辨其孰為善而孰為惡;且昏睯狂迷,並所謂獨者而無之矣……如其未嘗一日用力於存養,則凡今之人,醉夢於利欲之中,直無所欺而反得慊,無所惡而反遂其志矣。故大學以正心次修身,而誠意之學則為正心者設。中庸以道不可離,蚤著君子之靜存為須臾不離之功,而以慎獨為加謹之事。此存養先而省察後,其序固不紊也。

扼要言之,

(1) 正心即存養。誠意即省察,又名慎獨。

(2) 正心為主軸,是令誠意得以可能開展的工夫,存養得居省察之先。

(3) 正心令人有一道德標準,足以分辨善惡,不致利欲薰心,昏睯狂迷。

(4) 誠意加強、鞏固正心的成果,所謂「為正心加慎之事」。

蓋朱子所說,乃心得正後更加保護之功,此自是誠意以正心事。而非欲脩其身者,為吾身之言行動立主宰之學。

值得注意是「心得正後更加保護之功」,以及「欲脩其身者,為吾身之言行動立主宰之學」。寡頭地高舉誠意實不可行,要修身、要為言行立一主宰,仍須正心。

正心誠意,旨在消去人欲,船山說:

若人欲未消,無誠意之功。

人欲之私消褪剩盡,心地即可作為格物致知的基礎。

經云「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云云,必先欲之而後有所先,吃緊頂著脩身工夫,卻是正心、誠意。正心、誠意之於修身,就地下工夫也。致知、格物之於誠正,借資以廣益也。

格物致知的進行,是為了明天理。

天理未明,無致知之力。

明天理是為了令自己的日常言行不失於偏私。

蓋物格知至,則所好所惡者曲盡其變,不致恃其私意,而失之於偏;意誠心正,則所好所惡者一准於道,不致推私欲以利物,而導民於淫。

換言之,其為強化及擴充正心誠意的工夫,單獨地提格物致知而不言正心,為船山所罕言。

格物致知是要成全修身,「為知識而知識」自然講不上,「死守章句」亦非格致之學。

善讀書者如是以求之,斯無不窮之理。而死守章句者,其於聖賢之言,貌取而不以心,亦安足與於格物、致知之學哉!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一併實踐,即可去除氣稟物欲之拘蔽,盡心以成性。

性自不可拘蔽。盡人拘蔽他,終奈他不何,有時還迸露出來。如乍見孺子入井等。即不迸露,其理不失。既不可拘蔽,則亦不可加以明之之功。心便扣定在一人身上,受拘之故。又會敷施翕受,受蔽之故。所以氣稟得以拘之,物欲得以蔽之,而格、致、誠、正亦可施功以復其明矣。

《張子正蒙注・卷四》

然廢聞見而以私意測理,則為妄為鑿,陷於大惡,乃聖人之所深懼。蓋存神以燭理,則聞見廣而知日新,故學不廢博,而必以存神盡心為至善,其立志之規模不同,而後養聖之功以正。大學之道,以格物為先務,而必欲明明德於天下,知止至善以為本始,則見聞不叛而德日充。志不大則所成者小,學者所宜審也。

格物窮理是要避免「以私意測理」,防止見聞淪為成德障礙,致知是要「知止至善」。此證格致之學為成德工夫。

用《大學》的規模、語言講工夫修養,此船山同於朱子。惟船山不認心為形而下之氣心,為一「虛明靈覺」的認知心靈,這令正心、誠意、格物、致知的功效截然異趣。格物窮理亦只能擔當增潤、補強的角色,而不能較正心更具優先位置。

陽明言「致良知」,脫胎自對《大學》「致知」的解釋。甘泉言「格物者,即至其理也,意心身與家國天下,隨處體認天理也」、「格物即止至善也,聖賢非有二事。自意心身至家國天下,無非隨處體認天理,體認天理,即格物也。蓋自一念之微,以至事為之著,無非用力處也。」也是對《大學》「格物」賦予一新解讀。船山談工夫,仍是明儒的一以貫之。

總結

王船山著作甚豐,以上僅就其關鍵文字,稍加疏解,勾勒出其義理系統之輪廓。

牟宗三 1955 年發表<黑格爾與王船山>一文 (後收入《生命的學問》),其中有若干判斷:

王船山這位偉大的思想家,他也是具體解悟力特別強的人。

他的傳統是孔孟以及宋明儒者的傳統,所以他在基本原理與立場上,純然是儒者德性的立場。

可是他與程朱陸王亦為不同類型者。程朱講理,陸王講心,門庭施設,義理規模,都極條理整然,可為後學之矩矱。這也就是說,他們都比較清楚明顯,也就是說,都含有分解的意味 (當然是超越的分解)。惟王船山講性命天道是一個綜合的講法。

若通曉程朱陸王之所講,則知船山所言皆不悖於宋明儒之立場。有人把他往下拖,講成唯氣論,實大謬誤。他的思想路數,是繼承張橫渠的規模下來的。張橫渠的思想在某義上說,亦是綜合的,從乾坤大父母,氣化流行,講天道,講性命。這裡面也有理,也有氣,沒有像朱夫子那樣有分解的表現。船山即繼承此路而發展。

根據筆者分析,牟氏的評語大體準確,《心體與性體》系列以劉蕺山為殿軍,未有對王船山哲學詳細討論,<黑格爾與王船山>有其價值,拙文則為牟氏的觀點提供證據支撐,認為其觀點經得起文本證據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