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22日 星期日

王船山哲學思想述論

引言

明末清初三大儒之一王夫之 (學者稱「船山先生」),其哲學思想眾說紛紜。有謂他是「中國古典哲學唯物主義的最高峰」(張岱年語),有謂「那種視王夫之哲學為唯物論的見解實際上是對王夫之哲學的誤解」(劉榮<王夫之的哲學是唯物論嗎?- 以「氣」與「器」為中心的考察>)。

《讀四書大全説》是王夫之 (學者稱「船山先生」) 讀明代胡廣等編《四書大全》一書的讀書心得。《四書大全》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基礎,廣收宋元以來程朱學者對《四書》的闡釋。船山以此為基礎,考辨義理異同,闡發個人的哲學思想。換言之,細讀《讀四書大全説》的文字,當可窺探船山哲學的義理 (文中引用船山文字,皆出自《讀四書大全説》)。

本文分四部份。首論船山非主唯氣論,次論其如何看心性關係,再論他對工夫修養的看法,最後為總結。

不是主張「唯氣論」

有謂王船山主張「唯氣論」,觀乎以下文字:

氣之妙者,斯即為理。氣以成形,而理即在焉……氣凝為形,其所以成形而非有形者為理。

理本非一成可執之物,不可得而見;氣之條緒節文,乃理之可見者也。故其始之有理,即於氣上見理

理即是氣之理,氣當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氣不後。理善則氣無不善;氣之不善,理之未善也。

天人之蘊,一氣而已。從乎氣之善而謂之理,氣外更無虛託孤立之理也。

夫氣固在人之中,而此外別有理,豈非「義外」之說乎?

天下豈別有所謂理,氣得其理之謂理也。氣原是有理底,盡天地之閒無不是氣,即無不是理也。

有關說法未嘗沒有根據。

有明一代,為對抗佛教虛空之說,以及彌縫朱子視理氣為二物的「弊病」(「理先氣後」、「理氣不雜」本無問題,朱子亦界定得非常清楚,奈何明儒不知其中義理分際,遂紛紛以此為有問題而欲予以修正),出現所謂「理氣內在一元」的傾向。

《明儒學案・甘泉學案一》:

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渾然宇宙,其氣同也……性也者,心之生理也。

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云?雖天地弊壞,人物消盡,而此氣此道,亦未嘗亡,則未嘗空也。

《傳習錄・答陸原靜書》:

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

《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中一》:

夫人物則有生有死,天地則萬古如一,氣聚而生,形而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氣散而死,終歸於無,無此物即無此理,安得所謂死而不亡者耶?

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於此。

《明儒學案・蕺山學案》:

盈天地間,凡道理皆從形器而立紀,不是理生氣也……後儒專喜言形而上者,作推高一層之見,而於其所謂形而下者,忽即忽離,兩無依據,轉為釋氏所藉口,真開門而揖盜也。

據此,湛甘泉、王陽明、羅整菴、劉蕺山皆喜歡講「理氣一物」、「理為氣之條理」等。王船山身處此一理氣大潮流中,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過,他仍以「真誠無妄」為理之內容,見

其然,則此一誠無妄之理,在聖人形器之中,與其在天而為化育者無殊。

此中庸之為德,上達天地鬼神,下徹夫婦飲食,俱恰與他誠然無妄之理相為通合。

其又曰:

而人之不能一體夫天地生生之理者,亦未即至於宜得死而為幸免之生。

側重理作為創生萬物的實現原則。

尤其甚者,船山並未泯去形上、形下的區分:

蓋孟子即於形而下處見形而上之理,則形色皆靈,全乎天道之誠,而不善者在形色之外。程子以形而下之器為載道之具,若杯之盛水,杯有方圓而水有異象。乃以實求之,則孟子之言,較合於前聖之旨。蓋使氣稟若杯,性若水,則判然兩物而不相知。唯器則一成不改,而性終託於虛而未有質也,易又何以云「成之者性」哉?

「理氣一物」不等於「理氣不分」,此跟清儒戴東原的唯氣論仍有相當距離。

船山又好用「道器」一組概念講理氣關係:

有形,則必有形而上者。精義入神,形而上者也。然形而上,則固有其形矣……道為器之本,器為道之末……

執器以為道而不凝道以其德。雖云篤也,吾已知其痛癢相關之地,無有生死與共、寤寐勿諼之誠矣。

由此兩條,可知船山首肯「理氣不雜」,以為他視理為氣之謂詞、特性,只怕與事實不符。

心性對揚,盡心以成性

船山說「蓋形色,氣也;性,理也」,又說「心者,性情之所統也」,都容易令人誤會他提倡朱子學。其實,他對心性的理解完全迥異於朱子,而更近張橫渠、胡五峰、湛甘泉、劉蕺山。

人之性只是理之善,是以氣之善;天之道惟其氣之善,是以理之善。

朱子言「性即理」,理是全善,故性亦全善。惟理氣不雜,能動者為氣,理只是被動地規範著氣,牟宗三所謂「只存有而不活動」,落在心性關係上,能動者為心,性則「只存有而不活動」。

可是,船山顯然對此不敢苟同,基於「理氣合一」,性即是心,也具成聖修德的能動性,成德動力在朱子系統是一大問題,船山則不需面對。

然天所成之人而為性者,則固但有元、亨、利、貞,以為仁、義、禮、智;而見端於人者,則唯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而已矣。自形而上以徹乎形而下,莫非性也,莫非命也,則亦莫非天也。但以其天者著之,則無不善;以物之交者興發其動,則不善也。故物之不能蔽,不能引,則氣稟雖偏,偏亦何莫非正哉?

朱子言道德上的惡,偏重先天的氣稟雜染,講究變化氣質。船山言道德上的惡,則傾向外物對心的接引,繼而對心障蔽。心不為外物所引所蔽,實為全善,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此心乃天之賦予我之仁義禮智之性之端倪。換言之,心是性在特定機緣下的顯露,與性為同一。這跟朱子視心為形而下的氣心、性為形而上的天理有根本分別。

性自不可拘蔽。盡人拘蔽他,終奈他不何,有時還迸露出來。如乍見孺子入井等。即不迸露,其理不失。既不可拘蔽,則亦不可加以明之之功。心便扣定在一人身上,受拘之故。又會敷施翕受,受蔽之故。所以氣稟得以拘之,物欲得以蔽之,而格、致、誠、正亦可施功以復其明矣。

若張子之意,則以發聖言之大指,謂:「心能盡性」,苟有是心者皆可以作聖;「性不知撿其心」,則人之有不善者,其過在心而不在性;心該情才言。唯心不足以盡性,病亦在不學。

心者,性情之所統也,好學者之所得而自主也。身者,氣稟之所拘,物交之所引者,形質為累,而患不從心。自非盛德之至,安能動容周旋而一中於禮!故以曾子之臨深履薄,而臨終之頃,且忘易大夫之簀。

性、心本為同一,但因心會「從軀殼起念」(陽明語),會有感性沉淪,性、心於是會有不一致的時候。要「復性」(又稱「盡性」),關鍵在心立志向學,學則包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等一系列工夫。

《尚書・虞書・大禹謨》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受氣稟物欲拘蔽的心,即人心。矢志求學以盡性者,則為道心。《張子正蒙注・卷三》:

性者天道,心者人道,天道隱而人道顯;顯,故充惻隱之心而仁盡,推羞惡之心而義盡。弘道者,資心以效其能也。性則與天同其無為,不知制其心也;故心放而不存,不可以咎性之不善。

道心透過實踐工夫不斷擴大、持續彰顯以盡仁義禮智,即可知性知天而為全善,樞紐全在一心上升下降之幾,道心、人心的抉擇。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二冊》:

五峰之思路,除逆覺體證之工夫入路外,其重點大體是在心性對揚、以心著性,盛言盡心以成性,而最後終歸於心性是一。此路既不同於伊川、朱子之靜涵靜攝系統,亦不全同於陸、王之純從孟子學入者。此蓋承北宋濂溪、橫渠、明道之會通<中庸>、<易傳>而言道體,即本天命於穆不已之體而言性體,而復本明道之「識仁」,以會通孔子之仁與孟子所言之本心,而以心著性也。

《湛甘泉先生文集》:

心之廣大也,物或蔽之,物或偏之,鳥乎盡?盡也者,復其大者也,而性之全體焉見矣。今之小其心者,如掩鑑焉,一隙之明,照者幾希矣。故盡心、知性、知天。明乎此,然後存養有所措,學之能事畢矣。

船山思想上承兩宋張橫渠、胡五峰,明代湛甘泉,這是宋明理學的主流義理型態,屬廣義之心學,而不陷入朱陸對壘的窠臼。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本乎《大學》講工夫修養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是船山成德工夫總綱。四者的總目的為修身。船山說:

「脩道以仁」,則脩身之必先正心誠意者也。

格物致知,一脩身之事也。

關於正心、誠意的具體內容,可參考以下一條:

中庸之言存養者,即大學之正心也;其言省察者,即大學之誠意也。大學云:「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是學者明明德之功,以正心為主,而誠意為正心加慎之事。則必欲正其心,而後以誠意為務;若心之未正,則更不足與言誠意。此存養之功,所以得居省察之先。蓋不正其心,則人所不知之處,己亦無以自辨其孰為善而孰為惡;且昏睯狂迷,並所謂獨者而無之矣……如其未嘗一日用力於存養,則凡今之人,醉夢於利欲之中,直無所欺而反得慊,無所惡而反遂其志矣。故大學以正心次修身,而誠意之學則為正心者設。中庸以道不可離,蚤著君子之靜存為須臾不離之功,而以慎獨為加謹之事。此存養先而省察後,其序固不紊也。

扼要言之,

(1) 正心即存養。誠意即省察,又名慎獨。

(2) 正心為主軸,是令誠意得以可能開展的工夫,存養得居省察之先。

(3) 正心令人有一道德標準,足以分辨善惡,不致利欲薰心,昏睯狂迷。

(4) 誠意加強、鞏固正心的成果,所謂「為正心加慎之事」。

蓋朱子所說,乃心得正後更加保護之功,此自是誠意以正心事。而非欲脩其身者,為吾身之言行動立主宰之學。

值得注意是「心得正後更加保護之功」,以及「欲脩其身者,為吾身之言行動立主宰之學」。寡頭地高舉誠意實不可行,要修身、要為言行立一主宰,仍須正心。

正心誠意,旨在消去人欲,船山說:

若人欲未消,無誠意之功。

人欲之私消褪剩盡,心地即可作為格物致知的基礎。

經云「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云云,必先欲之而後有所先,吃緊頂著脩身工夫,卻是正心、誠意。正心、誠意之於修身,就地下工夫也。致知、格物之於誠正,借資以廣益也。

格物致知的進行,是為了明天理。

天理未明,無致知之力。

明天理是為了令自己的日常言行不失於偏私。

蓋物格知至,則所好所惡者曲盡其變,不致恃其私意,而失之於偏;意誠心正,則所好所惡者一准於道,不致推私欲以利物,而導民於淫。

換言之,其為強化及擴充正心誠意的工夫,單獨地提格物致知而不言正心,為船山所罕言。

格物致知是要成全修身,「為知識而知識」自然講不上,「死守章句」亦非格致之學。

善讀書者如是以求之,斯無不窮之理。而死守章句者,其於聖賢之言,貌取而不以心,亦安足與於格物、致知之學哉!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一併實踐,即可去除氣稟物欲之拘蔽,盡心以成性。

性自不可拘蔽。盡人拘蔽他,終奈他不何,有時還迸露出來。如乍見孺子入井等。即不迸露,其理不失。既不可拘蔽,則亦不可加以明之之功。心便扣定在一人身上,受拘之故。又會敷施翕受,受蔽之故。所以氣稟得以拘之,物欲得以蔽之,而格、致、誠、正亦可施功以復其明矣。

《張子正蒙注・卷四》

然廢聞見而以私意測理,則為妄為鑿,陷於大惡,乃聖人之所深懼。蓋存神以燭理,則聞見廣而知日新,故學不廢博,而必以存神盡心為至善,其立志之規模不同,而後養聖之功以正。大學之道,以格物為先務,而必欲明明德於天下,知止至善以為本始,則見聞不叛而德日充。志不大則所成者小,學者所宜審也。

格物窮理是要避免「以私意測理」,防止見聞淪為成德障礙,致知是要「知止至善」。此證格致之學為成德工夫。

用《大學》的規模、語言講工夫修養,此船山同於朱子。惟船山不認心為形而下之氣心,為一「虛明靈覺」的認知心靈,這令正心、誠意、格物、致知的功效截然異趣。格物窮理亦只能擔當增潤、補強的角色,而不能較正心更具優先位置。

陽明言「致良知」,脫胎自對《大學》「致知」的解釋。甘泉言「格物者,即至其理也,意心身與家國天下,隨處體認天理也」、「格物即止至善也,聖賢非有二事。自意心身至家國天下,無非隨處體認天理,體認天理,即格物也。蓋自一念之微,以至事為之著,無非用力處也。」也是對《大學》「格物」賦予一新解讀。船山談工夫,仍是明儒的一以貫之。

總結

王船山著作甚豐,以上僅就其關鍵文字,稍加疏解,勾勒出其義理系統之輪廓。

牟宗三 1955 年發表<黑格爾與王船山>一文 (後收入《生命的學問》),其中有若干判斷:

王船山這位偉大的思想家,他也是具體解悟力特別強的人。

他的傳統是孔孟以及宋明儒者的傳統,所以他在基本原理與立場上,純然是儒者德性的立場。

可是他與程朱陸王亦為不同類型者。程朱講理,陸王講心,門庭施設,義理規模,都極條理整然,可為後學之矩矱。這也就是說,他們都比較清楚明顯,也就是說,都含有分解的意味 (當然是超越的分解)。惟王船山講性命天道是一個綜合的講法。

若通曉程朱陸王之所講,則知船山所言皆不悖於宋明儒之立場。有人把他往下拖,講成唯氣論,實大謬誤。他的思想路數,是繼承張橫渠的規模下來的。張橫渠的思想在某義上說,亦是綜合的,從乾坤大父母,氣化流行,講天道,講性命。這裡面也有理,也有氣,沒有像朱夫子那樣有分解的表現。船山即繼承此路而發展。

根據筆者分析,牟氏的評語大體準確,《心體與性體》系列以劉蕺山為殿軍,未有對王船山哲學詳細討論,<黑格爾與王船山>有其價值,拙文則為牟氏的觀點提供證據支撐,認為其觀點經得起文本證據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