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喪禮由爸爸負責,他找來當年媽媽辦理外公身後事的禮儀師鄧生協助,猶記得偌大的靈堂,放有媽媽年輕時的證件照,後面房間放有媽媽的遺體,側邊有一火爐,供我們燒紙錢。我們不斷接金銀元寶,盼媽媽在陰間有錢用,堂內卻只有我、弟弟和爸爸。我們家是這樣的,與外公一邊固然不太親 (主要是媽媽覺得外婆偏袒舅舅),與祖父那邊更加疏遠 (爸爸是第三子,兩位兄長疑似欺負爸爸,多取爺爺遺產)。兩邊斷去之下,一家四口,實際是彼此相依為命,靈堂是冷清,花牌也不多,但我們相信媽媽是安慰的,因為有她最愛的人在陪伴她。
媽媽很討厭被人說她老,她曾自白,不願人叫她婆婆。她離世時 58 歲,因駐顏有術,生前頭上不見有白髮,死後白髮方出現。她走時,醫院護士稱呼她做婆婆,我們在靈堂瞻仰遺容,媽媽兩鬢是斑白的。原來人一生不願發生、不想面對的,它要到來,我們亦只能承受,無可如何。媽媽又愛整潔,每一天都要洗澡才入睡,她中風失去知覺當日,剛好還未洗澡。換言之,她人生最後一次沖涼,是他人幫她沖的,我相信她在世時萬萬料想不到。
爸爸為媽媽土葬,葬在和合石,面向深圳河,示意北望神州,思念家鄉。選土葬,是因為怕媽媽受火燒之苦,弟弟為爸爸選土葬,也是這個原因。完事後,吃了一頓飯,拿碌柚葉洗身,全程爸爸都能忍住情緒,關照著每個細節。及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家中洗手間放有媽媽慣常用的漱口杯和牙刷,門後則掛有媽媽每天用的面巾。直至今天,漱口杯雖因歲月磨蝕破裂丟了,面巾卻仍舊高懸,只是已啡啡黃黃,不復當年乾淨。廚房媽媽用來斬瓜切菜的菜刀,未有丟棄,只是生銹。客廳始終還是那幅婚紗照。
靈堂守夜,我和弟弟在媽媽相前談了許多,一如在家般,我們都感覺媽媽是在聆聽,故不感到特別恐怖。近日弟弟批評我,說我當年在媽媽面前承諾,會生性會長進,到頭來十多年過去,當日那句話根本是假的,從沒兌現。或許是吧!承諾很容易,尤其是在情感上頭,更加會衝口而出。人往往忽略了際遇、外在環境、性格的左右及影響。之後的日子,我賺錢不多,不時失業,進修無成,原地踏步,六年後媽媽骸骨要移入金塔,我竟以錢銀難賺為理由,斷然拒絕,讓弟弟獨自承擔高昂費用,他亦間接因此錯過入公營醫院系統做化驗的難得機會。媽媽走了,我沒有生性,反而多累一個身邊親人。
爸爸設靈時,「昊靝罔極」旁邊有一「孝男」,「孝」這個字,我自問受之有愧。爸媽為人大量,他們不會怪責我,但我實在內疚至極。與「孝」相反,我更多是「忤逆」,這是我畢生都必須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