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9日 星期四

孟森《明史講義》

孟森,號心史,別署純生,江蘇武進人,清末曾留學日本東京法政大學,攻讀法律,對政治、經濟等知識亦有所涉獵,歸國後先被鄭孝胥聘為幕僚,後籌組預備立憲公會,主張君主立憲。他認為,君主立憲「雖與革命黨主張武裝暴動的旨趣不同,但二者對喚起民眾、加速清政府垮台的效果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光緒三十四年 (1908 年),孟森接任《東方雜誌》主編。次年,即宣統元年 (1909 年),他當選江蘇諮議局議員,被派往奉天、吉林、黑龍江、直隸、山東各省考察憲政。武昌起義爆發後,清廷垮台已成定局。孟森逐漸放棄憲政立場,響應革命,與革命軍取得聯繫。1912 年共和黨成立,孟森被推舉為共和黨幹事。他更在中華民國第一屆國會當選。

無奈袁世凱於 1914 年解散國會,孟森從此退出政界,專心研究學術。早於 1913 年底,孟森已憑<朱三太子事述>,轉向明清史研究。他尤其注重清朝入關前的歷史,以及清史疑案的研究,並充分運用第一手檔案資料,其考證功深,論斷獨到,震撼當時學術界。1929 年,孟森就聘於南京中央大學歷史系為副教授,主講清史。1931 年被聘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講授滿洲開國史,並印發《明元清系通紀》講義,1937 年又印《明史講義》與《清史講義》。

孟森是中國近代明清史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七七事變發生後,他選擇留守北平,1938 年 1 月 14 日去世。

《明史講義》是孟森 1935 – 1937 年在北京大學授課的講義。錢穆《師友雜憶》有以下一段: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氣和易。所任明清史,講義寫得太詳密,上堂無多話講,學生缺席,只少數人在堂上,遇點名時輪流應到。心史說,今天講堂座上人不多,但點名卻都到了,仍自講述不輟。學生傳為談資。

楊向奎、何齡修《孟森學案》亦言:

孟森先生不喜高談闊論,在課堂授課讀講義,以致課時未滿,學生已散去,先生不以為忤,異日仍如是。

然則以講堂遺錄看《明史講義》未嘗不可。

全書開首先探討明史地位和《明史》這部書,這是史學史和史料學的課題。接著,「開國」、「靖難」、「奪門」、「議禮」次第展開,直至南明覆亡,綱舉目張,有條不紊。

書中不乏獨到觀點,每於大段史料徵引及比對後表出,夾敍夾議。

如評論建文帝及其所用的大臣時,他說:

帝仁柔樂善,實為守文令主,但英斷不足,所用齊泰、黃子澄固非任當日艱巨之材;即所敬信之方孝孺亦不免迂闊之誚,主張削藩,輕為禍始。然方以古官制、古宮殿門名日夜講求,自命制作,其所以應變之道,多不中窾要。後人特以齊、黃及方皆能死事,正學先生被禍尤酷,百世崇拜其大節,然於事實之得失則不可不知也。

有關建文帝削藩,孟森拿西漢初年諸侯王坐大的情況來比較,認為建文及齊、黃、方皆有疏忽,未能從歷史中吸取教訓。

削藩一事,古有明鑒,正學先生以學問名世,何竟不能以古為鑒,避其覆轍!漢初強宗,與明初同,賈誼痛哭而談,未見用於文帝,至景帝時,晁錯建議削藩,遂有吳、楚七國之變,以師武臣力,僅而克之,天下已被塗炭,且禍本未拔。至武帝時,用主父偃推恩之策,諸王之國,不削自削。至強藩盡而又無以制異姓之奸,王莽篡漢,諸侯王無一能與抗者,此為別一義。果不主削藩,自當權有無強宗之利害;既主削藩,則賈誼之說、主父偃之謀不可廢也。且當時明明有上此策者,帝甫即位,當洪武三十一年,未改建文之號之日,高巍已言之,帝固不省,齊、黃亦不為意,時方孝孺已至,帝方倚以致太平,倘助巍之說,必可見聽,亦竟不然,此不能不謂帝之暗,亦諸臣之疏也。

成祖藉靖難之變奪得帝位,卻衍生出兩個壞影響。第一是宦官專權。

然內政之敗壞,其弊亦自成祖而起。蓋篡弑之為大惡,欲濟其惡,必有倒行逆施之事。靖難兵起,久而無成,因建文馭宦官極嚴,而叛而私以虛實報燕,遂敢於不顧中原,直趨京邑。篡弒既成,挾太祖之余烈以號召天下,莫敢不服,以此德閹,一意重用,盡壞太祖成憲。

第二是成就特務政治。

既篡大位,不知國君含垢之義,諸忠斥責,激成奇慘極酷之舉,復太祖永廢不用之錦衣衛、鎮撫司獄,用紀綱為錦衣,寄耳目,一時被殘殺者猶有數,遂為明一代屠戮忠良之特制,與東廠並用事,謂之廠衛,則流禍遠矣。

英宗在土木堡為也先所俘,孟森認為,關鍵在大軍不經紫荊關入順天。他說:

《紀事本末》:「振班師,大同總兵郭登告學士曹鼐等,車駕入,宜從紫荊關,庶保無虞。王振不聽。振,蔚州人,蔚州,明屬大同府,故振亦稱大同人。清改屬宣化府。因欲邀駕幸其第,既又恐損其禾稼,行四十里,復轉而東。」此所敍起人誤會,似謂振之不從紫荊關,因欲邀駕至蔚州,既又恐損禾稼,復轉而東,又擬轉由紫荊關矣。按紫荊關在易州,由大同東南行,經蔚州入紫荊關,即至順天府界。若由此路,安得為也先所邀?《明史瓦剌傳》亦同《三編》,惟云改道宣府,軍士紆回奔走,壬戌,八月十五。始次土木。《英宗紀》:庚戌師還,是為八月初三。丁巳次宣府,是為初十。庚申,瓦剌兵大至,吳克忠兄弟戰股,朱勇等救之,遇伏,全軍盡覆,是為十三日。辛酉次土木,被圍,壬戌師潰,帝北狩。較《瓦剌傳》詳確。足明當日師行日期,為虜所及,全由王振之罪,若由紫荊關,旬日已至京師矣。

宦官曹吉祥等擁英宗復辟,于謙被殺,但隨著時日推移,

前之功人多為叛逆,而所殺以為名之于謙,公道已大彰,然終英宗之世不與平反也。

孟森覺得

陷謙諸人,惟徐有貞尚有小才,石亨、曹吉祥之流,若君主稍有常識,豈假以大權至迭起禍變?亨、吉祥何足道,英宗始終為庸稚之君而已。

明武宗雖荒唐胡鬧,但那時的明朝尚不至於亡國。

武宗之昏狂無道,方古齊東昏、隋煬帝之流,並無遜色,然竟外禦強虜,內平大亂,卒晏然死於豹房。雖荒淫無嗣,迎立宗藩,得一稍明事理之世宗,依然成守文之世,元氣初無虧損也;以是見明初諸帝遺澤之厚,最要者,扶植清議,作養士氣。正德間,初以劉瑾挾帝用事,幾乎盡逐正人,遍引邪佞當要地,幸而閹權未能統一,以閹圖閹,遂殄巨憝。至江彬、錢寧輩之導帝淫荒,轉於朝事不甚過問,於是祖宗所貽之綱紀,仍托士大夫之手,遇無道之事,諫諍雖不納,亦不甚摧折朝士,惟於十四年帝欲南幸時,正邪相激,多有被禍,而佞人卒為奪氣,公論益見昌明,此即國祚未傾之征驗也。

亡國之兆,見於萬曆末年,至崇禎朝無復挽救。

明自中葉以後,人民起事雖時有,然旋起旋滅,至崇禎朝遂以亡明,蓋由外困於建州,內民生日蹙故耳。萬曆之末,東事既起,餉不足而加賦無已,民失其樂生之心。兵弊於軍制廢弛,班軍困於占役,而京營不足用,衛所之軍,亦為豪家供奔走,雖一諸生可役使之,重以隱占虛冒,舉天下之兵不足以任戰守。而召募之說興,於是聚游手好閒,無尺籍可稽之民,假以器械,教之技擊,赴警則脫逃嘩潰,既窮且悍之眾遍於閭里。

據孟森的看法,內 (經濟崩潰,稅擔沉重) 外 (東北女真崛起) 交困,衛所制無法維持,被迫招募游民當兵,致使軍力薄弱,是明朝的死症。

就崇禎本人言,他好猜疑,喜歡阿諛奉迎之輩。

帝茫無主宰,而好作聰明,果於誅殺,使正人無一能任事,惟奸人能阿帝意而日促其一線僅存之命,所謂「君非亡國之君」者如此。

換宰相更猶如走馬燈。

崇禎十七年中,用宰相至五十人。宋開國至元祐初百三十年,至司馬光、呂公著、呂大防、范純仁為相時,始為五十一人。明盛時本無宰相,至中葉以後有相矣,而崇禎中則置相如弈棋,十七年恰得五十人。

所用又多為奸佞小人,賢士大夫不是被殺,就是被驅逐。

賢士大夫受杖獲譴相繼,不於其中物色一二以自輔,惟奸庸者登進不已,此用相之大概也。崇禎宰相被戮者薛國觀、周延儒,遣戍者劉鴻訓、錢龍錫,劉、錢尤非其罪。自有閣輔以來,戮死者惟一夏言,崇禎間則再見,豈復有敬大臣之意?

復添以想與滿洲議和而不敢,兼錯殺邊防大將袁崇煥,明朝焉得不亡?

建州之為明患,清太宗之繼承太祖,由天命改稱天聰,乃在崇禎改元之先一年。其對明屢言願和,亦未必非蓄銳持重本意。自袁崇煥遣使通吊以後,任事者亦非無欲和之意,在明欲休民整軍,實宜許和而修內政。乃力已不竟,必爭虛驕之氣,欲建州屈身歸罪,而後宣赦受降,其勢不能。於是君臣間務為掩耳盜鈴之計,意實願和,而有人揭明和字,必引為大恥,譴責任事之臣,朝野議論,亦以言和者為賣國大罪,劫持君相,君相又無知己知彼之定力,始用反間而殺袁崇煥,使天下誤信為以言和受戮。既而陳新甲在兵部主和,而帝意亦向之,惟意在委其事於本兵,或者外有虛驕之浮言,即可譴本兵以自蓋其醜,君臣間先有此等巧卸謬見。一聞新甲揚言主和已得帝允,則發怒殺之,天下亦多以為主和當殺。危急時一聽不負責任者之意氣用事。又敢於敲剝國中,驅民走險,以自剿絕其命,此所以童昏之武宗、熹宗不亡國,時未至也;思宗而欲免於亡,非於任人恤民兩事加意不可,乃俱反之,獨自謂「非亡國之君」,此其所以死而不悟其非也。若自知所為足以亡國,或尚有一線之望耳,乃至殉國之日,猶曰「朕非亡國之君」,可謂至死不悟矣。至後人亦諒其非亡國之君,則美其能殉社稷,固應善善從長也。

孟森又批評三餉中的練餉無助改善明軍實力,只令人民百上加斤:

剿餉之用途猶有可指,若練餉之用途實為可笑。各鎮就舊兵而抽練之,當時論者即謂九邊自有額餉,概予新餉則舊餉安歸?邊兵多虛額,今指為實數,餉益虛糜而練數仍不足,且抽練而其餘遂不問,則舊餉之兵公然不練,而練者又仍虛文,加練餉而邊防愈弱矣。至州縣民兵益無實,徙糜厚餉。

思想史方面,明代理學昌盛,尤以陽明心學為甚,孟森根據黃宗羲《明儒學案》,對有明一代學術,作出扼要的概括:

明代學術,皆尊程、朱。自正德間,王守仁始有直接孟子以學孔子之說,於宋儒則尊陸九淵之學,而不甚滿於朱子。嗣是以來,其說亦風靡天下,而尊之者曰:「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毀之者曰:「與朱子異趣,頗流於禪。」自此程、朱與陸、王分為道學中兩派,辯論相激,至詆守仁為異端。同時有湛若水,初與守仁同講學,後各立宗旨,學者稱甘泉先生,一時分王、湛之學。承學之士,不歸王,則歸湛。若水為增城人,與陳獻章均粵人,蓋傳獻章之學,亦與朱子之學不盡同。惟羅欽順、呂柟二家,篤守程朱。欽順與守仁反復辯難,具載所著《困知錄》中。當嘉靖間,守仁之學已為廷臣所指斥,桂萼於守仁既卒,議言:「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名,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知眾論之不予,則為《朱子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徙,互相唱和。才美樂其任意,或流於清談;庸鄙借其虛聲,遂至於縱肆;傳習轉訛,背謬日甚。討捕軬賊,擒獲叛藩,據事論功,誠有足錄。陛下御極之初,即拜伯爵,宜免追奪以彰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帝乃下詔停世襲,恤典俱不行。給事中周延先爭之,被黜。隆慶初,廷臣多頌其功,詔贈新建侯,諡文成。萬曆十二年,乃從祀文廟。明世從祀者四人,薛暄已從祀於隆慶間,守仁與陳獻章、胡居仁同從祀。蓋守仁之事功莫能訾議,而學術則為守洛、閩者所詆毀云。

王守仁、湛若水並列,同代表心學陣營,與羅欽順、呂柟所代表的程朱理學分庭抗禮。

跟同樣以治明史聞名的黃仁宇相比,孟森許多論斷提煉自正史 (即官修史書),較為保守及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