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0日 星期五

錢穆《秦漢史》

錢穆先生 1931 年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曾為「秦漢史」課程撰寫講義。牟宗三說過「講秦漢史以錢賓四 (錢穆) 先生為最好」(《中國哲學十九講》),今不妨細讀《秦漢史》,以見錢氏對這一階段的歷史發展有何真知灼見。

《秦漢史》上起秦人一統,下至王莽改革失敗,全書對秦漢時期的學術、政治、社會經濟情況作出了深入的討論。

書中談及戰國為如何一種狀況:

及於戰國,而其為變益烈,循至造成一絕異之階段。其先諸侯兼併,次則大夫篡奪。一姓一宗封建世襲之諸侯,漸次淪亡,而軍政國家之規模於以形成。在內則務開闢,在外則事吞併。遍設郡縣以直轄於中央,食俸任職之官吏,代分邑受土之貴族而興。各國爭務於盡地力,劃阡陌,廢封疆畔岸,而肆農力於畎畝。於是耕者一夫不定於百畝,而民田亦得自由買賣。井田之制廢,而土地之所有權乃自封君轉入於庶民。同時山澤解禁,自由工商業勃起。大都市如臨淄邯鄲,數百里相望。國家又興募軍,養武士。築城開渠,建宮室,制兵械,諸大工役競起,不得不廣備奴役。而遊士朋興,君卿貴族,爭養食客。而社會之劇變,遂與春秋以來大殊其貌相。

就思想學說言,東西方有大不同。

東方齊魯學人,大率尚文化,重歷史,其學風對象,以整個社會為主。重一般之人生,不以狹義的國家富強為出發點。故其議論思想,往往求為整個社會謀徹底之改進。此為儒墨兩家所同。其後道家繼起,其論學態度亦復同也。至三晉之士,則其目光意氣,往往僅限於一國,僅以謀其國家之富強為基準。其用意所在,僅就現狀粗加以革新,並不能注意及於整個之社會,全部之人生。其思想大體,僅為因利就便,趨於目前之功利而止。故其議論,往往尚權力而薄文化,重現實而輕歷史。則法家兵家縱橫家皆然。

秦國地處西陲而能一統天下,關鍵在孝公用商鞅變法。

商鞅衛人,孝公變法,全出商鞅之主張。為鞅之參謀者有尸佼,晉人。其人殆出於儒……鞅之創制變法,大體受之李悝……商鞅之措施,又時時與吳起相似。商鞅吳起,蓋同承李悝之遺意也。

……要之商鞅新法之意義,務在破棄舊傳封建貴族制度之種種束縛,而趨於新軍國之建設也。舊傳封建制度之積弊,在東方文化較高諸邦,久已呈露。有識之士,激於世變,咸思改革。然以受古代文化之染縛較深,種種因襲牽制,蕩滌匪……而秦人在文化歷史上之演進,較之東方諸國,乃遠為落後,故轉得為種種之創新。

……商鞅不過攜帶東方之新空氣,至西方如法炮製,使西方人趕上東方一步。而結果則後來居上,新軍國之創建,惟秦為最有成功焉。

商鞅變法的核心即為三晉學。

蓋三晉之與秦,一則壤地相接,二則三晉學風多尚功利務實際,亦與秦土舊風易於相得。則此所謂文化西漸者,其實以受三晉之影響為大。至於東方齊魯諸邦,當時認為中國歷史文化正統之代表,其學風思潮,每喜以整個社會之改造為幟志者,似尚未與秦人發生多少關係也。

……其法治之美,則自商君以來,迄於范雎,蓋成於三晉人之手者為多。秦之富強,則皆三晉法治新統之成績也。

呂不韋是始皇親父、嫪毐性能力強云云,錢氏不以為然,他說:

舊史述不韋事蹟,其實多可疑處。最著者如稱秦始皇為呂不韋子,其說實無根。同時楚相春申君見殺,而殺之者楚幽王悼,亦流言是春申君子。其情跡與呂不韋大體相似。同時發生此二怪事,較之古史傳說,桀紂暴行,先後相類,更為出奇。昔人辨始皇非呂出者,本已多有其說……呂氏與嫪氏為政敵,太后袒嫪氏。嫪氏得志,秦政必亂。故諸侯之怨可報。此亦未見有嫪氏由呂氏進身之跡。至以大陰關桐輪等種種醜聞,竟不知其何由而四播。大抵不韋在秦,雖居相國尊顯之位,而兵權實力,則並不在握。始皇既忌之,故因治嫪毐而牽連誣陷不韋。嫪毐既自稱為始皇之假父,呂氏賓客,實力不足以抗秦,遂造為飛謠以自快。因謂不韋是始皇真父耳。

呂不韋被殺,實另有原因。

至呂不韋乃欲將東方學術文化大傳統,移殖西土。其願力固宏,其成績亦殊可觀。即今傳《呂氏春秋》一書,便是其成績之結晶品也。然當時呂氏賓客,雖居秦土,彼等觀念上,亦並不尊秦,似仍抱其以東方文化輕傲秦土之素習……呂氏之在當時,是否有取秦而代之意,今雖不易輕斷,然東方賓客在文化的見地上輕傲秦人,而秦人對東方文化亦始終不脫其歧視與嫉視之意,則為呂氏取禍之最大原因也。

整肅呂不韋,又導致逐客令的提出。

是歲,秦議一切逐客。《史記.李斯傳》謂由鄭國開渠事,然當與呂不韋獄有關,實秦人對東方客卿擅權之一種反動也。李斯上書說,歷述秦收客卿之效。又謂珠玉狗馬聲色之玩,一切物質享用,秦皆取之於東方,何得取人而獨不然。秦卒罷逐客令,而李斯大用事。

換言之,逐客令實與韓國水工鄭國遊說鑿渠溉田,企圖耗費秦國人力而不能攻韓事無關,糾正了司馬遷《史記》的講法。

關於李斯得始皇信任,錢穆表示:

李斯學於荀卿,其議論意趣,亦主於嚴肅統治。其對東方文化現狀,多抱一種裁制之態度,此點與呂不韋極違異,而與秦之國情則較合。斯又為上蔡布衣,與韓非之為韓諸公子,易招秦廷之忌者又別,此其所以獨能得志也。

秦朝歷十五年而亡,不是沒有作出過正面的歷史貢獻,而是太過不恤民命使然。

秦自始皇二十六年並天下,至二世三年而亡,前後僅十五年。然開後世一統之局,定郡縣之制。其設官定律,均為漢所因襲。其在政治上之設施,關係可謂極大。焚書坑儒,立以古非今之禁。尊王學,斥家言。定一尊於朝廷,綜百家於博士。力反戰國遊士講學之囂風,求反之於古者政教不分官師合一之舊。其同書文字,劃滅古文。對於文教上之影響,亦復匪淺。國民處新王督責之下,不遑寧處。北築長城,南戍百粵。內開馳道,建咸陽宮殿。物質上之種種建設,亦至偉大。然民力已竭,而秦法益峻。秦人之視東土,仍以戰勝奴虜視之。指揮鞭撻,不稍體恤。始皇既卒,趙高用事。天下解體,怨望日甚。封建之殘念,戰國之餘影,尚留存於人民之腦際。於是戍卒一呼,山東響應,為古代封建政體作反動,而秦遂以亡。

從秦亡到漢興,這是中國歷史一大變動。扼要言之,便是封建貴族逐步沒落,平民階層慢慢上升的總歷程。

蓋自秦人一統,中國歷史已走人一新局,為往古所未有,而一時昧者不之知。故群情懷古,仍不免戀戀於封建之舊統。雖始皇李斯毅然排眾論而主獨是,然亦不能盡脫一時舊見之束縛。如其欲復古者學術統於王官之陳規,摧折民間家言,而成蔽塞之勢。又役使東方民力,逾於其量。七科之戍,閭左之發,實為召亂大源。秦人自狃於往昔封建時代君主役民之成法,而不悟社會生業之分化已繁,政府統治之疆域亦廓。掃荊吳之閭巷,驅之漁陽之邊塞,豈得不群情憤騷,揭竿而起。平心論之,此雖秦廷之虐政,亦自本於一種心理上之錯誤。而當時山東豪傑,一呼百應,亦為恢復封建之迷夢所驅。實亦不免於以另一種迷誤之心理為之策動。而事實終於趨新,不能重歸故態。項羽人關,大燒咸陽宮室,火三月不滅。此亦東方人嫉視秦廷建設之心理表示。然始皇李斯十餘年來為全國努力建設新首都,使社會民眾從此有一集中之視聽,其精神影響,已有成效,不可磨滅。項王不願居關中,而亦不肯使沛公居之,是其心中亦隱然已存一咸陽為帝都王域之想,故不敢畀之畏敵也。可見一統之局已成,縱使一時崩壞,其勢不能仍歸於分裂。項羽分封諸侯王,互不自安,還相攻伐。終使群雄全滅,仍歸一王。而後民間六國重立之迷夢,亦遂告畢。漢帝因得安享其成。歷史推遷,固有非一二豪傑之力,可以稱心而安排者。往史例證,往往而然,此特不過其一例也。

且尤可奇者,不徒六國後裔全不成事;即社會夙所推尊,故家大族,賢人學士,只其帶有往昔貴族之色彩,比較近於民間一般之想望者,亦復先後失敗。而最後之成功,轉落於一輩純粹平民之手。此尤當時民間心理所未始逆料也……此等所謂布衣將相,誠開當時歷史一大變,亦實為致堪驚奇之事。趙翼所謂「人情猶狃於故見,而天意已另換新局」,此語洵足道破當時之情勢。實則無論一民族,一國家,一團體,其文化之積累既深,往往轉不足以應付新興之機運。故東方鄒魯齊梁諸邦,轉敗亡於文化落後之秦國。殷鑒不遠,正與六國後裔及其故家世族,轉失敗於一群無賴白徒之手者,先後一理。正以彼有成跡,有先見,有夙習,此等均屬暮氣,轉不如新興階級之一無束縛,活潑機警,專赴利便者之更易於乘勢得意耳。故自秦之亡,而上古封建之殘局全破。自漢之興,而平民為天子,社會階級之觀念全變。此誠中國歷史上一絕大變局也。秦皇漢祖,均為歷史大潮流所驅策,其興亡久暫之間,當局者不自知。後世論史者,徒據一二小節,專於指對私人下評斷,則亦斷斷乎其無當矣。

國內雖混亂不堪,無損民族向外之展擴。

秦末之亂,生民塗炭。然此特一時政治之失調。若論其時中國民族精神,則正彌滿活躍,絕無衰象。故及漢之興,休養生息,未及百年,而已元氣磅礴,蔚為極盛。秦有謫戍之法,移民邊徼。及秦亂,中國之民,又相率避地奔亡。然皆能自立塞外,播華族之文風,化榛莽為同域。即此一端,可征吾華族優秀天姿,當秦季世,尚見蓬勃進取之跡也。

……秦漢之交,中國內部雖極擾攘,而民族向外之展擴,則並未衰歇。東南兩方,尤為邁進。北方對匈奴,雖秦廷最用全力經營,然秦亂則邊民多捨棄而歸,成績最少。蓋以氣寒地瘠,為中土人民所不喜。至於西垂,雖記載不詳,然秦都咸陽,大徙東方豪族,其於西土之開發,殆必有甚著之進步也。故至漢時,而遂有關東出相關西出將之諺。陝西甘肅兩省,蓋自秦後,乃亦為中國重要之一部矣。

西漢初年,

自高惠呂后,與民休息。迄於文景,仍遵簡儉之治。垂七十年,而漢代遂達於全盛。其財富之盈溢,即為其時代全盛之特徵。

惟治世背後暗藏隱憂,

富商大賈之奢風,並兼之盛,奴婢之激增,以及在上有位者之驕縱,實亦隨之俱進,未有轉向。而別有一事,更堪注意者,則為社會學術界復古空氣之漸趨濃厚是也。

諸侯王問題為漢初一死結,但錢穆指出:

固不俟武帝用主父偃謀,而漢之諸侯封地,屢自分析,早已於文景二世繼續見之。夫一帝臨朝,必封其諸子為王,而所封諸子,又必各自於其封內分封其諸子。即此一端,已足使封建之制決不可久。蓋西周封建,其事等於武裝之移殖,而漢則特為國土之分配。周人向外移殖以宗族為體,故宗子即為大君,支庶則為臣宰,非相依無以自全。漢則天下一統,郡縣相屬,封建非以對外,其勢轉成自裂。又當時宗法之觀念既衰,嫡庶之尊卑巳微。故嫡長為天子,支庶為諸侯,而支庶即有餽覦帝位之心。諸侯之嫡長繼為諸侯,而其支庶亦各有餽覦侯位之心。有父母者同愛其子,不願專傳重於嫡子,而親視其支庶為庶人。而諸庶亦平視其嫡,不自甘於天澤之判。則子孫之繁衍無極,而土地之分割有盡。不至於地盡而各為庶人不止也。故賈誼主父偃之為漢謀者,固為至巧。然即無誼偃之謀,漢之封建,亦終必分崩離析,極於不可持而止。此乃後世政理心理之變,終不得重返於古昔舊局之一端也。

漢武帝為一雄才大略的君主,此層無容置疑。

漢武事業,尤為後世稱道者,實不在其對內之政治,而為對外之武功。若以與秦始皇相比,似其對內政治,尚未能超出秦制規模。而對外開拓,則確又駕秦而過之矣……武帝以雄主,承漢七十年之厚積,其拓邊以耀威德之心,蓋自初即位已有之……蓋武帝之侈心,欲廣徠四夷,以昭太平之盛業者,自即位以來,固已甚著,初未一日忘乎懷也。

要數武帝的軍事成就,首為北伐匈奴。

漢與匈奴接壤遼闊,匈奴飄忽無定居,乘我秋冬農稼畢收,人塞侵略,中國敝於防禦。大出擊之,使其不振,則中國可以一勞而永逸。其利一也。單于庭偏在東,長安漢都偏在西,故匈奴入犯多在東邊,而中國出伐則利在西進。攻守之勢既變,而匈奴以防漢故,不得不日移其力而西。主客倒轉,其利二也。匈奴財源,近在河套,遠則西域。漢先立朔方郡,再建河西四郡以通西域,絕匈奴之財源。為制勝之一因。改守為攻,遂練大隊騎兵,絕幕窮追,使匈奴主力消失,為制勝之又一因也。

但是,漢武連年用兵,已播下西漢中衰的種子。

漢武武功,實至昭宣以後始得遂成也。且漢武窮兵黷武,敝中國以事四夷,計其所得,若不償於所失。至其晚節,衰象暴露,幾於不可為繼。故宣帝時議立廟樂,夏侯勝已有武帝多殺士卒,竭民財力,天下虛耗之語。今析而觀之,其最著者,厥為人戶之耗亡……其次則財計之竭蹶……蓋民間生計之復蘇,皆自昭宣時得其轉機。當武帝晚節,財用既竭,羅掘未已,鋌而走險,盜賊彌山。而吏道既雜,酷刑濫施……武帝務興太平,建禮樂,而其果則陷於衰亂而尚刑法如是。故漢武一朝,自其外面觀之,確為西漢一代之全盛;而就其內情論之,亦實可謂是漢室之中衰也。

昭宣之治,西漢得以中興。

及至昭帝,始元元鳳之間,百姓益富。而宣帝興於閭閻,知民事之艱難。

不過,其本質和文景之治截然不同。

其所以息獄訟,繁生業,與民休養,蓋不啻於文景。而昭宣元成之治,復有與文景異者,則文景惟尚無為,而昭宣以下則儒術大興,其意義亦與黃老清靜使民自化之旨殊也。

昭宣元成重視儒術的結果,是令漢代的復古運動更進一步。推至於極,遂成王莽之改制。

漢代儒學有一特色,即

本雜方士陰陽家言,其所立說,固靡弗及災異也。最先乃本之董仲舒。

漢儒言災異,本欲「警動其主而自張吾說」,「譴戒人君之失德」,「司天舌以揚聲」。但「既言災異,則終當推引及於禪讓。此又言思之軌轍,有其自然必遵之道也」,首位高唱讓國論的漢儒為眭弘,其次則有蓋寬饒。

漢儒傳經有章句,事在昭宣以下,自此通經不復以致用。

蓋治經而言災異,雖與言禮制者不同,要尚不失於通經致用之義。惟自治經而為章句,則文字蝕其神智,精神專騖飾說,而通經益不足以致用。於是漢儒之說經,遂僅限於為一儒生,而亦不復為政治動力所在,與夫社會民生治亂盛衰所系,此亦漢儒學風一大轉變也。

……漢儒經學,乃自宣帝後而始躋於全盛之象,而亦自宣帝後而已陷於中衰之境。此則與武帝國運,實具同一軌跡,此亦治史學者所當深識而微窺焉者也。

徐復觀<清代漢學論衡>說:「漢代尊經,清代漢學家也尊經。但所以尊經的動機、目的,則並不相同。漢儒尊經,是想以儒家的德治,轉化當時以刑法為主的刑治。所以西漢儒生,無不反秦反法。而其反秦反法,乃是對當時政治的砭碱。從漢宣帝以後,則很明顯地要以經學來規制大一統的專制政治的運行。而他們的所謂『經』或『六藝』中,實際是把《孝經》尤其是《論語》算在一起。可以說。漢代經學。是對當時的現實政治社會負責的。」徐氏的說法跟錢穆「漢儒說經為政治動力所在」云云相契。

王莽雖出身外戚,卻「重禮制,恤民生,著眼於社會經濟」,「漢世經學相傳符瑞災異三統五德禪國讓賢之說」,終於為王莽篡漢提供一大助力。關於王莽的評價,錢穆說:

蓋嘗論之,漢儒論災異,而發明天下非一姓之私,當擇賢而讓位。此至髙之論也。漢儒論禮制,而發明朝廷措施,一切當以社會民生為歸,在上者貴以制節謹度,抑兼併齊眾庶為務,此又至髙之論也。然前者為說,往往失之荒誕。後者之立論,又往往失之拘泥。前說尊天,後議信古,而此二者,皆使其迷暗於當身之實事。莽之為人,荒誕拘泥,兼而有之。竟以是得天下,而亦竟以是失之。然富民豪族之兼併,貧富之不均,社會經濟所形成之階級,起而代古者封建貴族之世襲。惟此一事,厥為西漢二百年最大待決之問題。賈晁董生極論於前,王貢諸儒深唏於後。而漢之諸帝,實鮮有能注意及此,而了解其問題之嚴重者。惟王莽銳意變法,欲舉賈晁董生以來,迄於王貢諸儒之所深嘅而極論者,一一見之於實政。此不可謂非當時一傑出之人物。不幸而莽以一書生,不達政情,又無賢輔,徒以文字議論為政治,坐召天下之大亂。而繼此以往,帝王萬世一家之思想,遂以復活,五德三統讓賢禪國之髙調,遂不復唱。而為政言利,亦若懸為厲禁。社會貧富之不均,豪家富民之侵奪兼併,乃至習若固然,而新莽一朝井田奴婢山澤六莞諸政,遂亦煙消火滅,一燼不再燃。西漢諸儒之荒誕拘泥,後世雖稍免,而西漢諸儒之髙論,後世亦漸少見。是王莽一人之成敗,其所系固已至巨。至於其人之賢奸誠偽,猶是對於王莽身後一人之評騭,可無斤斤焉深辨為也。

這是筆者讀過最中肯對王莽的評價。

王莽「重恤民生」,源自魯學,好「緣飾以五德符瑞之讖」,承自齊學。此跟秦用三晉學迥異。

呂思勉《秦漢史》評王莽改革失敗:「中國之文化,有一大轉變,在乎兩漢之間。自西漢以前,言治者多對社會政治,竭力攻擊。東漢以後,此等議論,漸不復聞。漢、魏之間,玄學起,繼以佛學,乃專求所以適合社會者,而不復思改革社會矣……先秦之世,仁人志士,以其時之社會組織為不善,而思改正之者甚多……此等見解,旁薄鬱積,匯為洪流,至漢而其勢猶盛……新莽之所行,蓋先秦以來志士仁人之公意,其成其敗,其責皆當由抱此等見解者共負之,非莽一人所能尸其功罪也。新莽之為人也,迂闊而不切於事情,其行之誠不能無失。然苟審於事情,則此等大刀闊斧之舉動,又終不能行矣。故曰,其成其敗,皆非一人之責也。」與錢氏之說可謂互相輝映,相得益彰。

錢穆寫《秦漢史》時,大約三十六歲,能成一體大思精的作品,確實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