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7日 星期二

唐德剛《晚清七十年》

唐德剛 1920 年生於安徽合肥,幼承庭訓,國學根底深厚。1939 年秋考入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系,1943 年畢業,獲學士學位。1944 年在安徽學院史地系講授《西洋通史》。1948 年,唐德剛赴美留學,1952 年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1959 年獲史學博士,後留校任教,講授《漢學概論》、《中國史》、《亞洲史》、《西洋文化史》等課程。1972 年受聘為紐約市立大學亞洲研究系教授,後兼任系主任。2009 年 10 月 26 日因腎衰竭在美國病逝,享年 89 歲。

唐德剛受老師郭廷以 (著有《近代中國史綱》) 影響,專研中國近代史。他也致力推動口述歷史的發展。五十年代後期,唐德剛發起成立「中國口述歷史協會」,意在把中國各界要人過去的經歷,通過他們的口述記錄下來,加以整理、出版,傳諸後世。《張學良口述歷史》、《胡適口述自傳》、《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等便是其中成果。

《晚清七十年》是唐德剛一部代表作,全書分為五部,分別是:

(1) 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綜論

(2) 太平天國

(3) 甲午戰爭與戊戌變法

(4) 義和團與八國聯軍

(5) 袁世凱、孫文與辛亥革命

若論此書特色,不得不提其用語詼諧、妙趣橫生,夏志清譽之為「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且看以下一段:

最近從香港傳來的大陸故事說,新任國家元首江澤民對中國古老的預言書《推背圖》,發生了興趣。此一傳聞可能是好事者所捏造。但是縱使實有其事,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試問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乃至我們的蔣總統、毛主席 – 我國歷來的統治者有哪個不相信讖緯之學和子平之術?基督教徒的孫中山先生也曾說過他與佛有緣。孫公說這句話的背景也曾有一大堆類似「啟示」(Vision) 的故事呢!連絕對相信神滅論的胡適,不也說過「麻將裡頭有鬼」?僅供四人合玩的麻將裡頭都有鬼;那麼共有十萬萬人合玩的大麻將裡頭,怎能沒有鬼?我們的歷朝統治者,包括最近的江主席,想在這場大麻將裡,找點鬼言鬼語,有什麼稀罕呢?朋友,江公今日雖然位尊九五,貴不可言,他這個交大畢業的工程師之為「人」,事實上與足下和我,也差不了太多。興致好的時候,談談《推背圖》,聊聊《燒餅歌》,算不得什麼「提倡迷信」也 – 茶餘酒後,我們談得,他談不得?只是我們談後直如清風過耳;江公談後,就要變成小道消息罷了。

思想方面,唐氏著名的「歷史三峽論」,即在書中提出。

這次驚濤駭浪的大轉型,筆者試名之曰「歷史三峽」。我們要通過這個可怕的三峽,大致也要歷時兩百年。自道光二十年開始,我們能在民國一百二十九年通過三峽,享受點風平浪靜的清福,就算是很幸運的了。如果歷史出了偏差,政治軍事走火入魔,則這條「歷史三峽」還會無限期地延長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過不盡了 – 不過不論時間長短,「歷史三峽」終必有通過之一日。這是個歷史的必然。到那時「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們在喝采聲中,就可以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闊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細緻言之,所謂穿過「歷史三峽」,即是「要把我們的 bureaucracy (衙門),轉變成西方的 service agency (服務機構)」。唐氏進一步說明:

近代中國的「轉型運動」,是個長逾兩百年的艱苦歷程 – 它要從「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軍備西化」,通過「經濟西化」、「政治西化」、「學術西化」、「社會風俗西化」(如自由戀愛、體育活動等)、「生活西化」……到「全盤西化」,到「修正西化」(所謂「有中國特色」等等),到「超西化」,到「獨立現代化」,到「領導全球現代化」(如今日美國的「文化翻身」……在這種銀河倒流、宇宙變色的文化大運轉中,我民族精英,參預其間,正不知有幾百幾千的風雲人物,和幾萬、幾十萬和幾百萬的「無名英雄」,捲入運作呢!– 孫中山、胡適之輩,只是這一波濤洶湧的大潮流中,少數知名而幸運的弄潮兒罷了。

不難發現,唐德剛對「全盤西化」是予以肯定,只是其非終點站。西化還需和中國傳統作有機結合,此處顯然受柳詒徵等《學衡》前輩影響。

他評論太平天國時說洪楊政權乃一「四不像」:

我們的洪楊政權,也就是早期中西文明對流中的產兒之一。更確切的說,它是中國近代史上,社會轉型的第一階段;也是中西轉型、社會改制最早的嘗試。真偽雜糅、善惡難分、用捨不當,才搞出這麼個「四不像」的政權來……太平政權原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實行社會主義,同吃同住同勞動,最進步的平民政權。但是他卻保留了「朕即國家」,君貴民輕的最反動的政治哲學。甚至把含義以人口干戈為重的「國」字,硬性改為一王獨大的「囯」字,作為國號以教育人民。這就是最矛盾和極反動的了。演變的結果,太平朝中階級森嚴。為王為官,可以為所欲為。為農為工的小百姓,則豚犬而已。無限制權利、無限制腐化的政治哲學中的定律,在洪楊諸公「進城」後的印證,真可說是淋漓盡致。

甲午戰敗,原因在於:清廷只知器物層次的改革,卻忽略了政制的改進。

沒有「五化」,則「四化」往往是徒勞 (著重「往往」二字)……「四化」這個東西,在清末原叫做「辦夷務」、「辦洋務」;叫作「師夷之長技」;叫作「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民國學人把它加一頂洋帽子,叫「自強運動」,叫「科技現代化」,叫「國防現代化」……四化者,科技現代化也。五化者,政治現代化也……你至少也該搞個乾淨而有效率的現代化政府 – 至少也得像當時德國和日本那樣。

戊戌變法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為維新派君臣皆有過激傾向:

其實戊戌變法的中心人物還是光緒皇帝。康有為只是他看中的一個變法顧問而已。但是康派之畢其功於一役的過激作風,卻頗能說服那急於求治的年輕皇帝。皇帝既有過激傾向,乃激起保守派和投機派的聯合陣線和反擊。而康派的教條主義和過激作風,也拒斥了開明而強大的中間派。開明派和中間派靠邊站,剩下的過激派和頑固派兩極分化,勢均力敵,就短兵相接了。在這兩派較勁之時,過激派也就是所謂帝黨吧!原是個紙老虎、空架子。一旦臨陣交鋒,其結果如何?就不言可知了。

義和團的性質,說穿了就是

工農兵和基層社會中人抗拒基督教之行為表現。

至於由變法過渡到革命,唐氏解釋:

須知變法者,和平政改也。如今和平政改不成,而改採軍事政變……那就化「變法」為「革命」了。如此則康有為就不是康有為了;康有為就是孫文了。

書中不乏對重要概念的釐清,如談到「變法」與「革命」:

粗淺的說來,「革命」易而「變法」難也。蓋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革他人之命則敵我分明、對象顯著,而手段單純。變法者,變自己之法也。變自己之法則對象不明、敵我難分,而手段千變萬化也。毛澤東不言乎:「矛盾」有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之別也。敵我矛盾可以一槍了事;人民內部矛盾則抽刀斷水,沾漣不盡矣。「變法」者亦「人民內部的矛盾」之一種也。

論洪秀全時,唐德剛特別拿他和毛澤東比較:

在中國近代史上,那位創建「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天王,和後來奠立「人民共和國」的毛澤東主席,實有極多的相似之處。

洪、毛二人都是有梟雄之才,而失意怨恚的傳統農村知識分子和草莽英雄。秀全考不取秀才,於一再落第之後,沮喪臥病,終於蒙上帝恩召,「升天」拜見耶穌,才決心捨正途走偏鋒,搞他個一知半解,半調子的洋宗教來除妖濟世。澤東考不進大學,在北大「偷聽」時,受盡當時一批趾高氣揚青年高知的屈辱,乃咬牙切齒鑽入「地下」,受學於馬恩列斯,以至終生抱他個有竅不通的半調子洋主義,來「興無滅資」。以流寇方式起家,領導農民暴動,二人後來都做了「皇帝」。做皇帝之後,二人皆強不知以為知,推行個人臆斷而誤盡蒼生。晚年更猜忌多疑,殺盡功臣;直至心理變態、嗜慾好色、穢亂春宮。但是他二人命運的收場,卻有雲霄之別。毛氏壽終正寢,被裝入水晶棺內,公開展覽,任人瞻拜或唾罵。洪某畏禍自殺,被裹以黃綾,扔入陰溝,任人鞭屍或嘆息。

總之,二人同是草菅人命,膽大妄為的風流人物、草莽英雄;同為半通不通的農村知識分子、小學教員、私塾先生,而幸與不幸之間,懸殊若斯!胡為乎而然呢?暫將毛公留入後篇,今且一論洪公的成敗,以就正於高明。

余英時曾評價毛澤東:「不過是洪秀全類型的鄉村邊緣人」,唐德剛的見解與余氏的一致。

唐氏復有一段發人深省的話:

朋友,我們要記著,所有搞獨裁專制的獨夫政權,沒有一個是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這些英雄好漢大都起自民間,出身於被壓迫階級。可是他一旦翻了身,其狠毒、其腐化、其墮落、其製造被壓迫階級而奴役之的劣行,往往百十倍於原先的壓迫階級。本來嘛!中國資源有限,少數人要腐化、要享受,則多數人就要被壓迫、被奴役 – 不管這些新的統治者,打的是什麼旗幟,叫的是什麼口號啊!

這和歐威爾《動物農莊》的名言「所有動物都是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完全相契,要人警惕所有形式的階級鬥爭、暴力革命!

張朋園評價《晚清七十年》:

《晚清七十年》是唐德剛教授個人的讀史心得,同時亦綜合前人的研究成果,文筆流暢,史評深刻,文字力求通俗化,趣味橫生,是一本清新可讀的中國近代史。欲認識近代中國之變遷與發展者,讀之必定獲益良多。

有興趣晚清史及中國近代史者,怎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