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亞研究所的「新亞學人講座」請來陶國璋教授主講「儒、道、佛之間」,惟宣傳單張上有以下簡介:
鵝湖之會,有一回陸象山講到《論語》「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時至秋涼,朱子竟聽得汗流浹背。
牟宗三老師為我們講述宋明儒學,閒話幾句,我當時覺得奇怪,何以二賢一直相持不下,但《論語》如斯平淡一句,象山竟能折服朱子?可惜當年沒向牟師提問,成一懸念,此疑問沉積經年,漸悟此中有理可說。
考查史實及義理,內裡有三個明顯的錯誤。
首先,陸象山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是在白鹿洞書院,張麗珠《中國哲學史三十講》:
其後子壽逝,象山為其兄求墓誌銘於朱子,朱子亦趁機請象山在白鹿洞升講席。朱子記曰:「皆切中學者隱微深錮之病,蓋聽者莫不竦然動心焉!熹猶懼其久而或忘之也,復請子靜筆之於簡而受藏之。」(<跋金谿陸主簿白鹿洞書堂講義後>) 可謂推崇有加。《象山年譜》並載當時天氣微冷,而朱子深受感動至「汗出揮扇」。
陸子壽即陸九齡,陸九齡卒於宋孝宗淳熙七年 (1180 年),「鵝湖之會」則是淳熙二年 (1175 年) 六月事,由此可知象山講話必不在「鵝湖之會」中,乃會後五、六年之事。
其次,「時至秋涼」,但據林繼平《陸象山研究》引《象山年譜》云:
「淳熙八年 (西元一一八一),先生四十三歲。春二月,訪朱元晦 (時晦翁五十二歲) 於南康。」這是朱陸的第二次會談。晦翁請象山登白鹿洞書院講席。象山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一章。
象山講話時,明明是「春二月」,怎會是「秋涼」呢?陳樹渠紀念中學校長招祥麒博士撰文,提到「六年之後的春天,朱熹邀請陸九淵到他的白鹿洞書院講學」,其說與《年譜》相符,較為可信,「秋涼」則與史實不合。
其三,朱子果真因象山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而被象山折服嗎?此處須先釐清「折服」為何種意思。按照常識的理解,一人與另一人說理,被彼的道理駁得沒有任何回應的餘地,表示心悅誠服,繼而改變自己原來的立場,放棄自己本來持守的理由,此之謂「折服」。細觀朱子在象山講話後,有放棄格物窮理嗎?有放下對陸學的批評嗎?「為陸學者以為病已,頗不能平」、「各尊所聞,各行所知亦可矣。無復可望於必同也。」朱子根本未有改變原來立場,放棄本來持守的理由,敢問「折服」從何說起?
即使回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講演,象山教人辨志,作義利之辨,這本來就是儒門的共法,凡熟讀聖賢書,以儒者自居,怎會不作君子小人之分?怎能對「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不生感動?《年譜》記朱子是「汗出揮扇」,此乃感動的表現 (蔡仁厚用「感動流涕」四字,較為準確,見《中國哲學的反省與新生》),卻非「汗流浹背」。「汗流浹背」、「折服」云云,實有誤導之嫌。況且,朱子真是被折服,「汗流浹背」,他還會請象山將所講「筆之於書」、「刻之於石」?
儘管陶生說這是「牟宗三老師為我們講述宋明儒學,閒話幾句」,由此足證哲學人治學,極容易忽略客觀可考的史實,亦容易以主觀偏見扭曲史實。這對學術研究是不健康的。
當然,作為主辦方,新亞研究所若能先審視簡介內容,略加修正,更為妥當。近年研究所頗有接續錢、唐遺教的志氣,如能在學術上敏感一些、講究一些,定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