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援引德哲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來建立道德形上學 (旨在對抗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唯物論),錢穆對此不以為然:
近來的中國思想界,因感染了西方潮流,遂認為中國思想傳統一向是唯心論,又要盛誇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來尸祝供奉,認為惟此可對馬克思一派的唯物論作祛邪嚇鬼之用,那就顯得無聊了。(<鬥爭與仁慈>)
按錢氏見解,中國文化沒有一神論,因此也不會激出無神論、唯物論。儒家思想保留神和上帝,但焦點在人,不從上帝和神出發。莊子思想似無神論,但其非主張唯物。
中國人自始便不曾建立起一套具體的、肯定的、太嚴肅的一神論,因此也不會反激出無神和唯物的極端思想來。儒家思想並不從上帝和神出發,但仍保留著神和上帝,並沒有明白加以破棄。莊子思想,似可歸入無神論,但莊子也不是主張唯物的。無寧說此下中國的思想界,主要是想把「神、物交融」來作人文中心之外圍的。(<鬥爭與仁慈>)
神、物交融,形上、形下緊吸在一起,方是中國文化的精髓。
即形下以言形上,體現在自我觀,便是理想的我,和現實的我,不即不離。
你莫嫌 (生命) 渺小,莫恨短促,你只要活得像個「人樣子」,你便是無窮無盡人生一榜樣。
理想的一天的我,應該和天天的我有其同一處,同時又有其相異處。前者表示其人格之堅強與鮮明,後者表示其生命之活潑與動進。(兩條見<我與他>)
要成為君子,離不開個別的、具體的我的躬行實踐。
可是,每個人因其才性、毅力等影響,躬行實踐的結果都不一樣,雖可同稱為君子,卻是各有光彩。這個意義上,實現一普遍的理想的我,無損現實的我的特殊性。
形上、形下緊吸,體現在心身問題的處理,是主張心身不一不二。
我常說,靈魂和心的觀念之分歧,實在是東西雙方一切關於宇宙論乃至人生論的種種分歧之起點。心由身而產生,不能脫離了身而獨立存在有一個心。靈魂則是肉體以外之另一東西,來投入肉體中,又可脫離肉體而去。西方哲學史大體可說是一部靈魂學史,至少是從靈魂學開始。東方哲學史大體是一部心靈學史,至少是從心理學開始。西方哲學,中古以上不再論。即如近代大哲如德國之黑格爾,他主張一絕對精神,我們也可說它還是靈魂之變相。法國人柏格森,他偏要說生命在物質中創造,但他不肯說由物質創造出生命。生命的特徵,既是創造,則生命即由創造開始,而演進,而完成。何以定要說另有一生命投入物質之中而始有創造的呢?這還不是一種靈魂思想之變形嗎?(<歷史與神>)
西方靈魂、肉體是割裂的,所謂「靈魂則是肉體以外之另一東西,來投入肉體中,又可脫離肉體而去」。
中國心身則是不離的,所謂「不能脫離了身而獨立存在有一個心」。
由心身不一不二,遂認「鬼神仍不過是現在人心目中的兩種現象,並非先在的確有的另外的一物」。
東方人說,鬼者歸也,神者升也。鬼只是已死的人在未死的人的心裡殘存下的一些記憶。那些記憶,日漸退淡消失。譬如行人,愈走愈遠,音聞隔闊,而終於不知其所往。至於那些記憶,仍能在後人心裡活潑呈現,非但不退淡,不消失,而且反加濃了,反更鮮明強烈地活躍了,那便不叫鬼而叫神。鬼是死後人格之暫時保存,這一種保存是不可久的,將會逐漸散失。神則是死後人格之繼續擴大,他將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永遠昭昭赫赫地在後人之心目中。如是則鬼神仍不過是現在人心目中的兩種現象,並非先在的確有的另外的一物。(<歷史與神>)
復認「鬼神只存在於人之心裡」、「只在人文歷史的精神界裡有鬼與神」。
有些人,他身雖死,他生前所作為,仍在後代留下作用,譬如是他依然活著一般。有些在他死後,他的作用更較生前活躍有力,這些便成為神了。神只是說他的人格之伸展與擴張。人死後如何他的人格還能伸展與擴張呢?正因他人雖死,而他生前的一切,依然保留在別人心裡。既在別人心裡,便不免要在別人心裡起變化,起作用。那些變化與作用,便是他之所以為神,便是他人格在死後之不斷伸展與擴張之具體表現。也有些人雖死了,而他生前卻做了些壞事業,留下了壞影響,後代人雖心裡討厭他,要想取消他的所作所為,然而一時不可能,則他的人格豈不也是依然存在,而且有的還一樣能伸展與擴張嗎?只是其伸展擴張只在惡的一方面,在不討人歡喜的一方面而已。那些則不能叫做神,只是一惡鬼。神可以繼續存在,繼續伸舒,一個惡鬼則終於要消滅。然則鬼神並不是外於人心而存在的。鬼神只存在於人之心裡,因人心而消滅,也因人心而創造。在後代人心裡逐漸消滅的為鬼,在後代人心裡繼續新生的是神……換言之,在自然的物質的宇宙裡沒有鬼與神,只在人文歷史的精神界裡有鬼與神。(<歷史與神>)
鬼神不是超離於人間世的神秘存在,而是內在於人心中,且跟道德實踐息息相關,人格高尚的人成為神,人格卑劣者成為惡鬼,這令鬼神變得親切有味,而無恐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