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9日 星期六

心之確義

錢穆既認為每個人都要活得有「人樣子」,其著重成德自不待言。

成德之基礎在何?在心。心不是指生理學上的心,而是指精神界的心,一超個體、非物質的心。他說:

生理學上的心,只是血液的集散處,生理學上的腦是知覺記憶的中樞。均不是此處說的心。從生理學上的腦,進化而成為精神界的心,一大半是語言文字之功。

這一個精神界的心,因其是超個體的,同時也是非物質的。(兩條見<精神與物質>)

精神界的心如何成就?從第一條,可知必須依賴語言文字的學習 (即離開讀書,精神界的心是無法發展的,此有別於唐、牟從「我固有之」言道德本心)。

語言文字的學習怎樣育成精神界的心,下文另詳,要之,此心以覺證為其內容,其所覺證 (即覺證的對象),非外於心而獨立自存,而實內在於心而與心俱呈俱現。

所謂「內心」,其實只是一番覺證,而所覺證的,依然還是那一番覺證。「能」「所」兩方,絕不參有物質成分,因此同樣不可見聞,不可觸捉。(<精神與物質>)

心學好言「心即理」,在錢穆看來,心是「能」,理是「所」,不能混一,但前者發用時,後者必同時呈現,反之亦然,這個意義上,心、理又不是分離,而是相即,朱子言「心具理」,心、性不一不二,似更加貼切。

不過,朱子言心,往往由「虛明靈覺」切入,牟宗三解「虛明靈覺」即認知意義的知覺 (perception)。錢穆是否依朱子理路,認知覺為心?且看以下文字:

生命與物質對列,物質是無知覺的,生命是有知覺的,草木植物也可說他有知覺,只是他的知覺尚在麻木昏迷的狀態中。動物的知覺便漸次清醒,漸次脫離了昏迷麻木的境地,但動物只能說他有知覺,不能說他有心,直到人類才始有心。知覺是由接受外面印象而生,心則由自身之覺證而成。所以在動物的知覺裡面,只有物質界,沒有精神界。精神只存在於人類之心中,就其能的方面言,我們常常把人心與精神二語混說了,這是不妨的。(<精神與物質>)

由此條,吾人清晰可知,心不等同於知覺。何以故?

(1) 所有生物俱有知覺,但心為人所獨有;

(2) 知覺由接受外面印象而生 (被動),心由自身覺證而成 (主動);

(3) 知覺通於物質界,不通於精神界,心通於精神界。

可以說,人之所以可貴,正在於有心,非有知覺。

語言文字能夠育成心,錢穆解釋箇中因由:

i人類的心,又是如何樣發達完成的呢?人類最先應該也只有知覺,沒有心。換言之,他和動物一般,只能接受外面可見可聞可觸捉的具體的物質界,那些可見可聞可觸捉的外面的物質離去了,他對那些物質的知覺也消失了。必待另一些可見可聞可觸捉的再接觸到他的耳目身體,他才能再有另一批新的知覺湧現。因此知覺大體是被動的,是一往不留的。必待那些知覺成為印象,留存不消失,如此則知覺轉成了記憶,記憶只是知覺他以往所知覺,換言之,不從外面具體物質來產生知覺,而由以往知覺來再知覺,那即是記憶。記憶的功能要到人類始發達。人類的記憶發達了,便開始有了人心。(<精神與物質>)

ii人類又如何能把他對外面物質界的知覺所產生的印象加以保留,而發生回憶與紀念呢?這裡有一重要的工具,便是語言和文字。(<精神與物質>)

iii語言的功用,可以把外面得來的印象加以識別而使之清楚化深刻化。而同時又能複多化。有些高等動物未嘗不能有回憶與紀念,只是模糊籠統,不清楚,不深刻,否則限於單純,不能廣大,不能複多。何以故?因他們沒有語言,不能把他們從外面接觸得來的印象加以分別部勒,使之有條理,有門類。譬如你有了許多東西,或許多件事情,不能記上帳簿,終必模糊遺忘而散失了。人類因發明了語言,才能把外面所得一切印象分門別類,各各為他們定一個呼聲,起一個名號,如此則物象漸漸保留在知覺之內層而轉成了意象或心象,那便漸漸融歸到精神界去了。也可說意象心象具體顯現在聲音中,而使之客觀化。(<精神與物質>)

iv文字又是語言之符號化。從有文字,有了那些符號,心的功用益益長進。(<精神與物質>)

v人類用聲音 (語言來部勒印象,再用圖畫 (文字來代替聲音,有語言便有心外的識別,有文字便可有心外的記憶。換言之,即是把心之識別與記憶的功能具體客觀化為語言與文字,所以語言文字便是人心功能之向外表襮,向外依著,便是人心功能之具體客觀化。因此我們說,由知覺 (心的功能之初步表現慢慢產生語言 (包括文字),再由語言 (包括文字慢慢產生心。這一個心即是精神,他的功能也即是精神。(<精神與物質>)

簡單講,語言文字是一工具,可以令人保留知覺所產生的印象 (受外面物質界刺激)。

細緻言之,語言把外面得來的一切印象加以分門別類,使之清楚化、深刻化,同時又能複多化,物象保留,轉成意象 / 心象,遂不易隨物逝而消亡。

至於文字,其能重新喚醒意象 / 心象,使記憶得以可能。

而識別與記憶正是心兩個主要功能。

語言文字,成就了識別與記憶,有了識別與記憶,方可有思想,錢穆說:

人類沒有語言,便不能有記憶,縱謂可以有記憶,便如別的動物般,不是人類高級的記憶。當你在記憶,便無異是在你心上默語。有了記憶,再可有思想。記憶是思想之材料,若你心中空無記憶,你又將運用何等材料來思想呢?人類的思想,也只是一種心上之默語,若無語言,則思想成為不可能。思想只是默語,只是無聲的說話,其他動物不能說話,因此也不能思想,人類能說話,因此就能思想。依常識論,應該是人心在思想,因思想了,而後發為語言和文字以表達之,但若放遠看他的源頭,應該說人類因有語言文字始發展出思想來,因你有思想,你始覺證到你自己像有一個心。(<精神與物質>)

試用一淺近的例子以說明。

動物對父母之死會有知覺,因而有一時的悲鳴。但隨著父母之屍體腐化剩盡,其即不復有情緒的波動,因其不能將父母過往的印象保留,予以分門別類,並重新憶記。

人則不然。儘管父母之屍體已腐化,父母過往對自己的種種好,其音容笑貌,一言一行,仍透過語言轉成意象,存留於人的腦海中,在某一機緣觸發下,人藉文字重新勾起這些意象,於是有對已故的父母的思念,並慨嘆自己劬勞未報,引以為憾,此便是思想,繼而有道德意識的萌芽、覺醒。

道德意識一旦萌芽、覺醒,心與心之間便能感通,追源溯始,全是語言與文字的功勞:

因有語言與文字,人類的知覺始相互間溝通成一大庫藏。人類狹小的短促的心變成廣大悠久,人類的心能,已跳出了他們的頭腦,而寄放在超肉體的外面……這一個心是廣大而悠久的,超個體而外在的,一切人文演進,皆由這個心發源。(<精神與物質>)

唐君毅以「道德理性」作為「文化意識」的基礎,錢穆在這方面與唐氏一致,認一切人文化成皆始於道德。

惟唐氏的「道德理性」是「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是先天的、內在的「我固有之」,只須立志發奮,有所覺悟 (牟宗三所謂「逆覺體證」),即把柄在手,自信自足。

錢穆則以為,道德意識源於人有思想,思想來自識別與記憶的發用,識別與記憶又離不開語言文字的學習。換句話說,成德的第一步,就是學,故其推崇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若要總結,錢穆對心的理解是這樣的:

所謂心者,不過是種種記憶思想之積集,而種種記憶思想,則待運用語言文字而完成。(<精神與物質>)

順帶一提,去本體化的傾向,體現到對心的理解,是反覆強調心的不可把捉,錢穆說:

人生最真切可靠的,應該是他當下的心覺了。但心覺卻又最跳脫,最不易把捉。(<情與欲>)

陽明良知之學,本自明白易簡,只為墮入心本體的探索中,遂又轉到了渺茫虛空的路上去。(<成色與分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