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上帝、靈魂、本體收入事象之中,等於把形上界緊吸於形下界,即形下以言形上,此一方面,錢穆的想法與徐復觀一致,徐氏說:
我研究中國思想史所得的結論是:中國思想,雖有時帶有形上學的意味,但歸根到底,它是安住於現實世界,對現實世界負責;而不是安住於觀念世界,在觀念世界中觀想。(《兩漢思想史・卷一》三版改名自序)
追源溯始,錢、徐的見解和明末王船山對道、器的看法一脈相承,船山曰:
道者,器之道;器也者,不可謂之道之器。(《周易外傳》)
無其器則無其道。(《周易外傳》)
理即是氣之理……理不先後氣不後。(《讀四書大全說》)
據器而道存,離器而道毀。(《周易外傳》)
有謂船山主「唯氣論」,但其明白保留「理」、「道」之領域,承認這屬形而上,跟形而下有分別。準確理解船山的話,該如牟宗三的讀法:
黑格爾與王船山相提並論,好象有點奇怪。實則他們兩人很有相似處。這兩位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大思想家,依照傳統的標準說,都不算是好的哲學家,而卻都是好的歷史哲學家。
……王船山這位偉大的思想家,他也是具體解悟力特別強的人。他雖然沒有像黑格爾表現為「辯證的綜合」那種系統性,但他比黑格爾為純正。他的傳統是孔孟以及宋明儒者的傳統,所以他在基本原理與立場上,純然是儒者德性的立場 (黑格爾畢竟於內聖方面不足)。可是他與程朱陸王亦為不同類型者。程朱講理,陸王講心,門庭施設,義理規模,都極條理整然,可為後學之矩矱。這也就是說,他們都比較清楚明顯,也就是說,都含有分解的意味 (當然是超越的分解)。惟王船山講性命天道是一個綜合的講法。他遍注群書,即籍注書以發揮自己的思想。時有新穎透闢之論,時有精采可喜之言。但極難見出其系統上之必然性,也許都可為程朱陸王所已建立之原理之所含。所以其自己系統之特殊眉目極不易整理……若通曉程朱陸王之所講,則知船山所言皆不悖于宋明儒之立場。有人把他往下拖,講成唯氣論,實大謬誤。他的思想路數,是繼承張橫渠的規模下來的。張橫渠的思想在某義上說,亦是綜合的,從乾坤大父母,氣化流行,講天道,講性命。這裡面也有理,也有氣,沒有像朱夫子那樣有分解的表現。船山即繼承此路而發展。(<黑格爾與王船山>)
牟氏的講法中,最重要是
「程朱講理,陸王講心,門庭施設,義理規模,都極條理整然,可為後學之矩矱。這也就是說,他們都比較清楚明顯,也就是說,都含有分解的意味 (當然是超越的分解)。惟王船山講性命天道是一個綜合的講法」
「他的思想路數,是繼承張橫渠的規模下來的。張橫渠的思想在某義上說,亦是綜合的,從乾坤大父母,氣化流行,講天道,講性命。這裡面也有理,也有氣,沒有像朱夫子那樣有分解的表現」
而這又和船山好治歷史,是「歷史哲學家」有關。
有趣的是,錢、徐俱以史學見長,他們和船山哲學一致,絕非偶然。
另外,余英時有「外向超越」、「內向超越」的區分,以見中西思想文化之不同,此常被人看成是他獨見創獲,顏擇雅解釋余氏「外向超越」、「內向超越」的意思:
中西文化都各自有一種價值源頭。中國是道,西方是上帝。
「外向超越」,說「外向」,因為上帝在人間之外;說「超越」,指超越感官經驗。
以道為價值源頭,則是「內向超越」,說「內向」,因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並不需透過教會,不需要嚮往天國,只要靠修養與知行合一。(<陷入「去中國化」?把余英時想錯了>)
余英時提出「外向超越」、「內向超越」是在 1977 年,於《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中。但類似看法早在錢穆《湖上閑思錄》就能找到蹤影,且看以下文字:
萬物何從來,於是有上帝。死生無常,於是有靈魂。萬物變幻不實,於是在現象之後有本體。此三種見解,不曉得侵入了幾廣的思想界,又不知發生了幾多的影響。但上帝吧!靈魂吧!本體吧!究竟還是絕難證驗。(<道與命>)
中國思想不重在主張上帝、靈魂和本體……也不堅拒上帝靈魂與本體之說,只認為此三者,如已內在於一切事象之中了。(<道與命>)
西方的上帝是超離於經驗世界、外於人類而獨立自存,中國的神則不離於經驗世界、由人類修養達至。余英時的看法更似是受其師啟發,而予以進一步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