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9日 星期六

說《紅樓夢》之四

林黛玉的母親是賈敏,賈敏嫁給林如海後,便再沒與賈母及兩位兄長同住,故得知賈敏死訊,賈母十分傷心,她後來對黛玉這位外孫女異常地好,某程度是對女兒的愛的一種投射。

年幼的黛玉和母親關係非常好,感情很深厚,何以見得?黛玉每次遇到「敏」字,都會讀成「密」。寫「敏」字,也會加減筆畫寫成錯別字。這其實是為了避母親的名諱,對尊者長者的名字要迴避。賈敏在黛玉童年時就死了,林如海考慮到女兒「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遂安排賈雨村帶黛玉到金陵投靠榮國府,「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便是指賈母親自迎接黛玉的到來。

曹雪芹不懂拍攝,但他借黛玉視角交代榮國府眾人,可謂極具電影感。王夫人、鳳姐、賈母次第出場,最後才是第一男主角賈寶玉。寶玉出場,一堆外貌衣著描寫,顯示其身份之重要。他甫見黛玉,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恰好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脂批:「正是想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寶黛正是神瑛侍者、絳珠仙草的降世。

黛玉容貌,雪芹借寶玉視角帶出: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

絳珠仙草「食蜜青 (秘情) 果為膳」、「飲灌愁海水為湯」、「終日游於離恨天外」,故化成人身後,「態生兩靨之愁」。

「嬌襲一身之病」暗示黛玉先天不足,不如薛寶釵「先天壯」。

「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淚光點點」突出黛玉要還淚給寶玉。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除了寫黛玉美如西施,也交代她 (1) 心細小性兒 (2) 心臟有長期病患。

黛玉衣著未被描述,猶如一股空靈的仙氣,寶玉則

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縧,系著一塊美玉……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

有世俗、現實的一面,故與鳳姐友善,亦終與寶釵成婚。

《西江月》: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尋愁覓恨」、「似傻如狂」都是和「情」有關,反映寶玉為一至情至性之人。

「潦倒不通世務」是無經世才。

「愚頑怕讀文章」是無心向學。

「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是不依禮教。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是不知謀生重要,卻難耐窮困。

「於國於家無望」,對國、對家皆負不起責任,用歐麗娟的話說,就是在父系社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寶黛初見,寶玉贈黛玉「顰顰」二字,成語有「東施效顰」,此已暗示黛玉貌如西施般美。探春問相關出處,寶玉回答:

《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

探春質疑「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答:

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大家別輕忽看過,雪芹每步安排都有深意,為何是探春問而非迎春、惜春?因探春和寶玉很友好,這已為後文鋪路。

至於援引《古今人物通考》,寶玉不讀書嗎?非也,他是愛讀雜書,對正經書看不上眼。什麼是正經書?就是有助考功名的書,例如《四書》。他看不起為官作宰,覺得做官的人都虛偽,連帶不願讀《四書》。

杜撰相當於今人所謂創作,寶玉有創作天份,在試才題匾一節就看到,奈何中國傳統社會不鼓勵創作,寶玉是一有逸氣的棄才。

第一回的那塊靈石下場如何,雪芹以寶玉摔玉交代。

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駡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駡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還說『通靈』不『通靈』呢」證明那塊被摔的玉正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那塊石頭,它成了賈寶玉的「命根子」,見證賈寶玉所經歷,叫做「通靈寶玉」。

加插這一節,交代石頭去向事小,作寶黛爭吵而賈母調解之預演事大。讀《紅樓夢》,處處有伏筆,前後有照應,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情節,第三回就試演一次給讀者看,請留意脂批:「『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一場也」,這是第三回寶玉摔玉一幕的關鍵所在。

王夫人雖為寶玉母親,她其實不了解自己兒子,時而「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時而「是家裡的『混世魔王』」。抄檢大觀園後,王夫人主政,寶玉遭殃是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