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是著名歷史學家。然而,細究其一生,始終離不開宋明理學。
錢穆從何處接觸到宋明理學?《師友雜憶》:
使余尤難忘者,紫翔師又選授南宋朱子之《大學章句序》,及明代王陽明之《拔本塞源之論》。此後始知《拔本塞源之論》,乃陽明《答顧東橋書》之後幅,入陽明《傳習錄》中卷。余此後由治文學轉入理學,極少存文學與理學之門戶分別。治王學乃特從《拔本塞源之論》得有領悟。又其後乃知陽明《拔本塞源之論》,亦從朱子《大學章句序》轉來,則已在余之晚境矣。
「紫翔師」即華紫翔,華倩朔的弟弟,二人皆是錢穆唸小學時的老師 (十歲進無錫蕩口鎮私立果育小學)。
且說華紫翔在一暑期開一講習班,提及朱子《大學章句序》及陽明《拔本塞源之論》,自此,錢穆
(a) 由治文學轉入理學;
(b) 從《拔本塞源之論》悟得陽明學義理。
值得注意是「極少存文學與理學之門戶分別」,宋明理學對於錢穆來說,不是概念遊戲,而是用來安頓自己的情感及生命,是修身準繩,這令他特別著重躬行實踐 (如靜坐),為一般言宋明理學之專業哲學家所不及。
又 1928 年春,錢穆能在 33 歲,用一周寫成《王守仁》(即《陽明學述要》),交商務印書館編《萬有文庫》。此當得益於《拔本塞源之論》。這個時候的他,奉陽明學為思想圭臬。一直至中年「讀王龍溪羅念庵兩集,於王學得失特有啟悟」,才「一意歸向於程朱」。
另外,「又其後乃知陽明《拔本塞源之論》,亦從朱子《大學章句序》轉來,則已在余之晚境矣」,反映向程朱的過渡實來自對陽明學的深造。
錢穆未讀大學,中學畢業便投身小學教育,於三兼小學任教,該校校長秦仲立,間接刺激他窺睹宋明理學的堂奧,《宋明理學概述》自序:
越兩載,入中學,遂窺韓文,旁及柳、歐諸家 (柳宗元、歐陽修),因是而得見姚惜抱 (姚鼐,清代古文大家)《古文辭類纂》及曾滌生 (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民國元年,余十八歲,以家貧輟學,亦為鄉里小學師。既失師友,孤陋自負,以為天下學術,無踰乎姚、曾二氏也。同校秦君仲立,年近五十,亦嗜姚、曾書,余為忘年交。一日,忽問余:「吾鄉浦二田先生 (浦起龍,清代學者),有《古文眉詮》,亦巨著,顧治古文者獨稱姚、曾,不及浦。同是選鈔古文,其高下得失何在?」余請問,秦君曰:「我固不知,故舉以問君耳。」嗣是遂知留心於文章分類選纂之義法。因念非讀諸家全集,終不足以窺姚、曾取捨之標的,遂決意先讀唐宋八家,韓、柳方畢,繼及歐、王 (歐陽修、王安石)。讀《臨川集》論議諸卷,大好之,而凡余所喜,姚、曾選錄皆弗及。遂悟姚、曾古文義法,並非學術止境。韓文公所謂「因文見道」者,其道別有在。於是轉治晦翁、陽明 (朱熹、王陽明)。因其文,漸入其說,遂看《傳習錄》、《近思錄》及黃、全兩《學案》 (黃宗羲、全祖望編撰的《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又因是上溯,治《五經》,治先秦諸子,遂又下迨清儒之考訂訓詁。宋明之語錄,清代之考據,為姚、曾古文者率加鄙薄;余初亦鄙薄之,久乃深好之。
《師友雜憶》有類似記載:
開學後,仲立來上課,見余辦公桌上置《文選》一書,問:君亦喜此耶。余答因讀《曾文正公家訓》,知讀此,但不甚解。仲立面露笑容曰:余亦喜讀《曾文正公家訓》,君乃與我有同嗜。其兩弟來,則必專擇書中僻字奧句為問,使余不能答為樂。
自此,仲立與余交益密,余常至其齋,暢言必逾時。一日,仲立取架上浦二田《古文眉詮》一冊,大字木刻,裝潢精美。浦氏西倉人,介七房橋水渠之間。浦族與錢秦兩族代有戚誼。仲立言,同是選幾篇古文,何以姚氏《古文辭類纂》甚得後代推尊,而浦氏書視之遠遜,兩書高上果何在。余曰:此誠一大問題,幸先生教余。仲立作慍色,曰:我不知,故以問君,奈何反以難我。余謝失言,因曰:先生所問,余素未想及,然此實一好問題,他日研思有得,當再請益。事逾數年,余思欲窺姚選用意,當遍讀姚選以外之文。遂立意先讀唐宋八家。至王荊公集,而余意大變。凡余於荊公集中所尤喜者,姚選多不錄。於是又念紫翔師蕩口暑期講習班所授,乃從治古文轉治理學家言,為余學問辟一新境界。而其時,仲立已卒。余此後亦漸不談古文。而仲立當時此一問題,實啟余良多也。
簡言之,錢穆是由文學入,從讀唐宋古文,上窺理學,此乃其學問一主脈,發展史學是後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