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往惜春房中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
抵達瀟湘館後,
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敍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副『冬閨集艷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上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
讀《紅樓夢》,要讀出其美感,那種畫面的美,非其他小說可以相比。試觀瀟灑館內,眾美雲集,寶釵、寶琴、黛玉、邢岫煙,加上一個在旁邊做針黹的聰慧丫鬟紫鵑,靚人靚景,這是多麼美的一件事。不只美,還要借寶玉口中說出這幅美女圖的名稱,叫做「冬閨集艷圖」。有畫師若能把文字轉換成圖像,將會是一幅精彩的藝術作品。
寶玉坐到黛玉常坐的椅子上,亦別具匠心,暗示寶黛心有靈犀,兩位一體。之前寶釵坐到襲人的位置上為寶玉綉兜肚,亦含有深意,雪芹每步安排不是無的放矢。
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極口贊:「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淨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琴送花,不是重點,重點是黛玉交代自己的病情。
「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這些都是提示,透露黛玉病情慢慢惡化,需要不斷吃藥。
寶玉「我屋裡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別看輕這句,晴雯病重的同時,原來黛玉病情也不見得好,由此更顯晴為黛副。晴雯後來死了,寶玉撰《芙蓉女兒誄》悼念,其中「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是對著黛玉說。晴雯壽終,黛玉必不長命。加上誄文「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回歸仙界的時日已不遠矣。有學者指第七十八回後黛玉快將步入死亡,這絕對是合理的推想,而第五十二回此處就埋有伏線。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
前八十回寫寶黛交往,常有此類活潑生動,互相調笑的描述,後四十回反而不見了,續書把握不到男女情愛的神韻。
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寶玉要看真真國女孩子作的詩,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來?」寶玉大失所望,嘆道:「沒福得見這世面」。此見寶玉才智不如寶琴。
接著黛玉發功,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這反映黛玉的聰明智力較寶玉高一籌。寶琴什麼反應,「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給黛玉說中她扯謊了。大觀園群芳中,能和寶琴並駕齊驅者,唯有黛玉,二人才智不分軒輊。
半日,只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纔的話重敍了一遍。
人未見,笑先聞,乃鳳姐 icon,而鳳姐之越禮,是因為有賈母寵愛及信任。
同樣是人未至,聲先聞,史湘雲為此,卻非出於受人寵愛,而是天生本性如此,越名教而任自然,真名士自風流。
關於真真國女兒詩,下文另詳。今且看寶琴唸詩後,
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寶黛愛情歷經種種曲折,本來已經接近收成正果,心心相印,互相關懷、顧念。這一方面,我們過去已經講過。
但到了第五十二回,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情況,寶黛之間彷彿有口難言,見「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
為何一對愛人竟不敢將心聲吐露?竊以為跟黛玉的成長有密切關係。
雪芹沒直接交代二人關係何以發展至此,但一直追蹤著故事發展的讀者都知道,黛玉和寶釵和好了,寶釵的待人處事方式,多少對黛玉構成影響,此其一。復次,黛玉健康不太理想,病總是不好,當人面對壽命隨時終結,那份天真、爛漫不免被沉穩、實在取代。換句話說,也就是成熟起來。
從何得知黛玉成熟?雪芹安排了一個人作提示,那就是趙姨娘。試想想,平時趙姨娘路經瀟湘館,會特別進來瞧黛玉,說:「姑娘這兩天好?」不會吧!有人覺得趙姨娘暗中向黛玉下藥,故有此舉措。未必是這樣。雪芹是要借趙姨娘的來訪,以及黛玉的應答,突顯黛玉今時不同往日,她長大了,懂事多了。陪笑讓坐、講上「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命人倒茶、使眼色叫寶玉暫時退避免生衝突,這是心細、小性兒、說話尖刻的黛玉所為嗎?黛玉轉變了,正因為有此一轉變,其與寶玉之間生起隔閡,所以彼此內心縱有萬語千言,都不敢向對方訴說。
關於黛玉後期此一轉變,歐麗娟觀察得很清楚,她說:
林黛玉到了後半段,就是從四十二回到四十五回之後,她有太多的改變。她其實會說應酬話……也會懂得虛禮周旋。比如有一次是趙姨娘剛好路過瀟湘館,林黛玉一看她來,就知道她是從探春處來,這是順路的人情,但是她可沒有因此就鄙夷她,或者怠慢她,她反倒還賠笑、倒茶,問姨娘好。當然她同時也使眼色叫寶玉趕快走,因為兩個人會有問題。所以林黛玉也不率真了吧?對於她不喜歡的趙姨娘,而且也知道趙姨娘根本是虛情假意,但她還是一樣能夠應酬。這一類的例子真的很多。後四十回裡,林黛玉會說好聽話,會請寶玉要好好地認真讀書,其實是延續前八十回後半對林黛玉所做的那個改變。
有人或許會問,這種發展至其極,將對寶黛愛情造成何種影響?我們不妨參考網上「紅樓不紅」<賈寶玉即便娶了黛玉,也會選擇拋棄她>:
可縱觀《紅樓夢》全書,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前期的確讓人羨慕,可是到了前八十回後期,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人生觀、價值觀明顯出現了偏差 – 林黛玉開始規勸賈寶玉應該立身正事,不應該繼續這麼沉溺在女兒堆裡了!換句話說,林黛玉逐漸「寶釵化」了。
……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人生觀的裂縫則進一步擴大,林黛玉一直在走向成熟,脂硯齋批語曾有「後文中釵黛一體」的說法,可見《紅樓夢》末尾,黛玉、寶釵的人生觀、價值觀將會趨同,而就實際改變來看,很明顯是林黛玉開始出現「寶釵化」的傾向。
換句話說,如果賈寶玉和林黛玉如願成親,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娶的是黛玉版的「寶釵」。而賈寶玉是最厭惡世俗經濟的,批語云:「寶玉有情極之毒」,也就是說,賈寶玉的性情是不會改變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賈寶玉即便娶了黛玉,他的精神還是無法得到寄託,因為黛玉已經不是從前的黛玉了。
而賈寶玉的最終出家,則是看透世事、人情後的頓悟,這是他主觀上的精神獨立,與跟誰成親無關,即便娶的是黛玉,他還會選擇毅然出家。
據此回看正文,寶玉詢問「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答以「昨兒夜裡好了,只嗽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就非常有意思。
寶黛跟二寶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尚有關懷顧念的溫情在,後者則沒有,前者尚可維繫一淡如水的夫妻婚姻關係,後者則必然走向懸崖撒手。以筆者愚見,寶黛果真結成夫妻,寶玉未必出家,但其對黛玉之愛,必不如以前濃烈,是可以肯定的。
又黛玉開始出現持續咳嗽導致不能安睡的情況,這情況一直至接近八十回都未見好轉,黛玉死因與此相關。
寶黛一問一答後有批語一則:
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之小說可比哉?
一問一答乃體貼的表現,男女愛情之流露,這自然不是「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情包含性,但不等於純粹的性,該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