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兒一事如何發展,雪芹暫且按下不表,轉寫晴雯的病況。
寫晴雯病況是表層,突出寶玉對晴雯的照顧及關懷是實質。同時由箇中描述,可知榮國府有別於傳統大家族,對西洋器物有一定程度的接受,思想比較前衛。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
此見晴雯病情不輕,她本身容易火爆,身體又這個樣子,此已為後文戳墜兒手嚴懲墜兒,執意將墜兒趕出大觀園埋下伏筆。
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
脂批:
「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
鼻煙起源於美洲,1503 年,西班牙修道士隨同哥倫布第二次到美洲探險,發現了印第安人有吸聞鼻煙的奇特習俗,鼻煙由此被帶回歐洲,並於十七世紀盛行起來。明代隆慶年間傳入中國,成為上流社會的消費品。
早期的鼻煙為德國、西班牙、法國和泰國生產的製品 (尤以德國為多),價格昂貴,只有官僚及貴族才有能力購買。榮國府有「西洋一等寶煙」「汪恰」(牌子名),足證其地位之顯貴。
寶玉是榮國府的金叵羅,他擁有鼻煙很正常,重點是他竟取出來替晴雯治頭痛,這就不得了,那種社會身份階級的分野,在寶玉的心靈中,是不存在的。
那個鼻煙盒也很特別,「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何等 sexy!完全是對傳統的一個衝擊。雪芹能描寫得如此細緻,又知道「汪恰」二字,其必親身使用過鼻煙,這是他生活經驗的一部份。脂硯齋能說出「汪恰」是「西洋一等寶煙」,她也必經歷過,故《紅樓夢》之為寫實小說。
關於《紅樓夢》西洋器物的描述,第五十一回:
說著,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噹噹兩聲……
明萬曆九年 (1581 年),耶穌會士意大利人羅明堅首次將西洋自鳴鐘帶到中國廣州。明末有中國人仿製。
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
晴雯能夠扮起小姐,跟寶玉的重視和溺愛有密切關係。寶玉親自在卧房煎藥,拿出私人珍藏鼻煙給她嗅,更要向鳳姐借西洋膏藥給她貼,少了寶玉的愛護,晴雯能任性嗎?不能的。所以,成就晴雯的,是寶玉,當然導引晴雯入絕境的,也是寶玉。
「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可見寶玉實事求是,沒有中國中心、賤視西方的傾向。鳳姐長期存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反映她有持續頭痛的問題,這自然和榮國府的財政問題有關,表面笑臉迎人,暗地裡自家受苦,此便是鳳姐。
又「依弗哪」又「汪恰」,偏偏後四十回續書全然不見,這正是雪芹與續書者生活水平的差異,在文字上的反映。
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值得注意是「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寶玉不是所有禮都反對,他只反對重複的、繁文縟節的禮,由此開出「任其自然」,即「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以為寶玉反傳統反封建,是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