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的「水滸」是什麼意思?《詩經.王風.葛藟》:「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爾雅.釋水》:「滸,水厓。」《釋丘》:「岸上滸。」《廣韻.姥韻》:「滸,水岸。」綜合言之,岸上平地去水稍遠者名滸,泛指水邊。
水邊的故事有什麼值得傳述?須知有河水的地方便有漁獲,平地加上河水又可以成就灌溉,發展農業,有漁業、農業,就會有人聚居,有族群、部落及由之而衍生的紛爭、合作,講水邊的故事,實際是講一部落、族群的興衰史,這是非常有價值的。
早在《詩經.大雅.緜》,便有「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古公亶父是周朝的先祖,商朝末年,他帶領周民族歷經艱險,遷徙到了岐山下的周原 (今陝西省寶雞市)。周原臨近河邊,土地肥沃,周民族在周原逐步壯大,終於取殷商而代之。「水滸」與部落、族群發展有密切關係,此已足以證明。
「水滸」另有一象徵意義,便是「出路」、「安身立命之地」,基督宗教梅瑟 (摩西) 應天主 (上帝) 之命,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到那「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去。「流奶與蜜之地」即「水滸」也,一個美好的、豐富的、能安身立命的歸宿地。
「水滸」是地點,加上一「傳」字,「傳」倒是針對人而言。
要講明「傳」的意思,需要先了解中國的紀傳體書寫。自西漢司馬遷開始,紀傳體成為史書撰述的一種方式,與之相對的是編年體。編年體以事為單位,清楚交代事件發生的年月日,稍讀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鑑》者,對此當不難理解。紀傳體卻以人為單位,《史記》有<伯夷叔齊列傳>、<屈原賈生列傳>等,都離不開人。「傳」因此有很強的人本主義、人文主義色彩。後來劉向《列女傳》即介紹一群有婦德的女性。至於《水滸傳》,其實是講一群聚居在水邊的人的故事。
「水滸」具體的地理位置在何?此要聯繫到「逼上梁山」來考慮。「梁山」即今天的梁山縣,位於山東省西南部、東平湖西、黃河南岸,為濟寧市西北的一個縣,鄰接河南省。相傳梁孝王曾遊獵於此,故改稱梁山。「逼上」二字值得注意,即聚集於梁山水泊的人大半是心不甘情不願,基於一些原因,走投無路,在無可奈何之下,遂以此為落腳地。或問:「什麼原因令人走投無路,逼上梁山?」從林沖等人的事跡,可知是當朝的惡政治、壞官員。
除了「逼上梁山」,談《水滸傳》不得不提「替天行道」、「忠義堂」、「一百零八條好漢」。周汝昌解「替天行道」解得最好,他說:
整個《水滸傳》它不敢指斥皇帝,專門是講這個奸臣、掌權的貪官,是他們把這個天下弄糟糕了。這麼多的英雄好漢,他不會用,不為國家、人民謀利益,他一個一個地陷害、冤屈,置之於死地。一腔怒憤寫這部書,這個味道跟《三國演義》比,您看看,有多大差別?
……宋江,梁山泊,杏黃旗立起來,四個大字:「替天行道」……皇帝,丞相,所有底下那些掌權的官都糟糕透了,他們不替天行道,我來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這四個字,真就是指那個天嗎?到底宋江、盧俊義、晁蓋懂不懂天是什麼?就是看見那個藍色、青色的天空,上面還有玉皇大帝?不是一回事。我要說明一點,這個天,古來是把皇朝、皇權那個代表人物,就是皇帝,跟天附會到一起,所以他自稱天子……
……《水滸傳》中的這個天不是直接的,並不是明白地指皇帝,一部《水滸傳》從來沒有反對過皇帝一個字,它總是說奸臣高俅、童貫、蔡京,奸臣啊,奸臣。(<《水滸傳》的藝術成就>)
簡言之,《水滸傳》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既要替當今天子匡正天下,自然不能純粹以「反賊」、「叛逆」視之,宋江等卒之接受朝廷招安,亦是理所當然的事 (若要細緻分析,梁山泊初期尚有賊寇氣、土匪氣,但自晁蓋死後,宋江主政,即一意革新,改聚義堂以忠義堂。當然,以忠義為尚是否對梁山發展最有利,觀乎一百零八位好漢最後悲劇的下場,答案顯而易見,故毛澤東方會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因非從根本上否定現有政權的合法性,故以「忠義」自許。
牟宗三釋「好漢」:
他們這些年強力壯之人物,在消極方面說,決不能忍受一點委屈。橫逆之來,必須打出去。武松說:「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決不肯低頭。有了罪過,即時承認,決不抵賴。好漢作事好漢當。他們皆是「漢子」。漢子二字頗美。有氣有勢,又嫵媚。比起英雄,又是一格。禪家常說:出家人須是硬漢子方得。他們只說個漢子,便顯洒脫嫵媚。水滸人物亦是如此。承認犯罪,即須受刑。受刑時,決不喊叫。「叫一聲,不是打虎的好漢。」在消極方面,他們是如是抵抗承當。在積極方面,他們都講義氣,仗義疏財。消極方面亦是個義字。義之所 在,生死以之,性命赴之。天下有許多顛連無告者,弱者,殘廢者,哀號宛轉無可告者。此種人若無人替他作主,直是湮沒無聞,含恨以去。大聖大賢於此起悲憫心,伊尹之任亦於此處著眼,水滸人物則在此處必須打上去。所以他們常鬧事,人海生波,與聖賢之悲,伊尹之任又不同。但無論如何,此皆是替顛連無告者作主之一方式。而水滸之方式乃是漢子之方式。
……水滸者即社會圈外,山巔水涯之意也……他這種「當下即是」的漢子,本性上就不是社會圈內的人物。社會圈內總是有缺陷。政治經濟教育平等了,而人與人間未見得即無爭吵打架之事。所以這是人性問題,並不是社會政治或經濟問題。這些人並不能從事政治,亦不事生產,亦不能處家庭生活,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東西南北走天涯。而又理無大小,罪無大小,一有不義,即時打去,而且一打常泛濫而不可收拾。試想此等人如何能處社會?在社會的立場上說,必是鬧亂子,而在他們的立場上說,卻是硬漢子。吾嘗思其故,此中確有一面真理。此面真理即構成所謂水滸世界……水滸人物的當下即是,不是人文社會上的,乃是雙拳兩腳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統中之漢子的。孔聖人不能用拳打足踢來維持仁義。
……他們這種即時打去之行徑,都是頂天立地之人物。首出庶物,無有足以掩蓋之者。所以是自足而窮盡的。因為自足而窮盡,所以只有一個當下。此種自足而窮盡所呈現的當下,是極洒脫嫵媚的。他們也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沒有生命洋溢,氣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沒有正義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只是他們好為一往之行,乃是不學的野人,沒有迴環。所以不合聖人之道。然而他們卻是另一世界。他們的生命並非全無安頓。義是他們生命的著落點,只是沒有經過理性的自覺而建立,所以不是隨孔子之路而來。此只可說是原始的,氣質的,所以只是一個健實的嫵媚的漢子。他們作過即完,一切是當下,是新奇。他們的生命隨時可以結束:完了就完了,並沒有什麼可躲閃迴避的。飄忽而來,飄忽而去。但是來也須來得嫵媚,去也須去得嫵媚:所以是個漢子。(<水滸世界>)
好漢不是聖人,不會講一套大道理,也不知忍辱負重,當下就要爆發,卻一律以義為依歸。
「一百零八」可能跟中國文化崇尚 108 有關,108 代表圓滿,12 (如十二生肖) 乘以 9 (寓意長久)。《紅樓夢》據周汝昌推斷,也有一百零八位金釵,以及一百零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