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找寶釵,是想談賈璉被父親賈赦毒打一事,這件事又和石呆子有關。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也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麼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平兒的覆述,看似是過渡段落,非本回主題,但歷來紅迷乃至紅學家皆對這一段甚表關注,因這一段隱約為雪芹一伏筆。
先交代一些版本問題。脂評本「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多了「什麼風村」四字,讀來不太順適,意思也不清楚,程乙本改為「都是那什麼賈雨村」,讀來就通順得多,意思也清楚了。大體程乙本的文句較通順,句讀亦較好,故其適合作為通行本、普及本,脂評本文字太多沙石,僅適合供學術研究之用。
戚蓼生指《石頭記》擅「一喉兩聲」,石呆子的故事,是其中的表表者。
I. 字面意思
1. 賈赦貪婪
看見了幾把舊扇子比家中的好,便立刻叫人各處搜求,不到手不罷休。這和他看上鴛鴦,誓要納其為妾的貪婪,是一脈相承。<好了歌注>「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脂批暗示「賈赦、雨村一干人」,由此更見貪婪為賈赦本色,後來為賈府招致大禍。
2. 賈璉不忍
賈璉雖畏懼父親,但要弄得石呆子坑家敗業,才能取得扇子,他覺得不應這樣做。此處賈璉做事尚有原則、底線,用孔孟的話,叫做有「不忍人之心」。
3. 雨村無恥
從平兒咬牙痛罵「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可見賈雨村專愛生事。生什麼事?平兒愛好和平,好作「和事佬」,雨村和她相反,自然是喜歡挑撥離間,慫恿人做惡事。
雨村的惡又不是一般的惡,而是無底線、無廉恥可言。為討好賈赦,奪石呆子的扇,不惜訛稱石呆子拖欠官銀,拿他到衙門,迫他變賣家產賠補,將所有扇子抄了來。石呆子生死未卜,雨村一概不理。這個人和賈璉相比,明顯無情無義,心狠手辣。偏偏賈赦受他一套,毒打賈璉,由此亦見賈赦同為無廉恥之人,品格卑下。
II. 背後意思
這個人的名字叫石呆子,石頭不是一般的詞語,賈寶玉出生時,嘴裡銜著一塊「通靈寶玉」,即青埂峰下的一塊大石頭。脂硯齋常以「石兄」稱呼寶玉。寶玉「有一段天生的呆病」,黛玉也經常說寶玉呆頭呆腦的,之所以呆,是因為有情。綜合言之,石呆子未嘗不是寶玉的鏡像。
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此伏寶玉他朝遭遇抄家,由富貴閒人一變而為瘦骨嶙峋。
「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細看扇子特色,「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林黛玉所住的瀟湘館不是種滿竹子嗎?黛玉在詩社的雅號不正是叫「瀟湘妃子」嗎?石呆子視扇子為生命,實影射寶玉視黛玉為生命。
扇子終被賈雨村使計奪去,賈雨村是林黛玉兒時的老師。有一些紅學家指出,石呆子和扇子分別代表賈寶玉和林黛玉。最後雨村奪了扇子害了呆子,寶黛亦被雨村活活拆散,黛玉後來被迫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香消玉殞,落得猶如寶扇不獲珍惜的下場。
雨村果真出手摧毀寶黛愛情?從富察明義詩「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以及脂批「求仁得仁又何怨」,寶黛愛情似是圓滿終結,黛玉病重而死,方不能與寶玉續未了緣。據此,雨村似無扮演任何角色。
不過,話分兩頭,他奉承賈赦,導致賈赦圖謀不軌,招來抄家,在助緣上為寶黛戀加添阻力,亦是實情。吾人不妨說,石呆子與扇子的下場,是寶黛終難免分離的預告。
其實,與其把扇子看成代表黛玉,不如看成代表大觀園群芳。寶玉可是「護花使者」,一切皆必從「石兄」掛號。大觀園由繁花似錦一轉而為蒼涼,群芳離散,死的死,走的走,是因為賈赦、賈雨村所招來的抄家。面對美好世界的破滅,花盡人亡,寶玉想保住而不得,這番心境,與石呆子欲保扇子而不得,何其相似!這或許才是雪芹的作意,非單純針對寶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