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是第四十八回的重頭戲。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
大家如果有印象,之前香菱對寶釵說:「好姑娘,你趁著這個功夫,教給我作詩罷。」寶釵回了一句「我說你『得隴望蜀』呢」,然後轉換話題。至此,同一番話講給黛玉聽,黛玉竟二話不說答應了。寶釵、黛玉在教香菱寫詩的態度上,又是一個對比。
誠然,寶釵與香菱相處久,她知道香菱無資質學寫詩,故予以婉拒。黛玉則比較自我中心,難得有人覺得她寫詩好,欲拜她為師,焉有不教之理?一從他人的能力、天資出發,一從自我出發,這是釵黛的根本分歧。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詩有古體詩和近體詩之分,講究起承轉合、平仄、對仗,分明是近體詩。近體詩又名格律詩,即所謂唐詩。
近體詩分首、頷、頸、尾四聯。頷、頸兩聯要對仗,即按照字音的平仄和字義的虛實做成對偶的語句。各字平仄調配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變通規定,即在一首七言律詩中,第一、三、五字可以用平也可以用仄,而第二、四、六字則必須平仄分明,不能任意使用。
香菱是新手、初學者,黛玉卻拋出一大套寫近體詩的法門、規則,由此見這位「老師」不稱職,未能按部就班,因材施教。香菱感到吃不消是必然的。而黛玉之所以如此,自然和她一開始就自我中心、從自己角度出發有關。
維高斯基 (Vygotsky) 提出「鷹架理論」(Scaffolding),作為老師,必須給予學生足夠的支援,從而讓學生提升自學能力。黛玉的問題正在於未能由淺入深,沒有給予香菱鷹架。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香菱有無作詩的天分?從她發現「古人的詩上亦有順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聽了黛玉「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馬上領悟「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可見香菱天資極高,觀察入微,領悟力強。
黛玉「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道理雖如此說,但畢竟太高,太抽象,初學者難入,甚至容易誤導人不必注意詞句的修飾。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錢穆解釋「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為何不好:
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後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裡面。這個人,在書房裡燒了一壚香,簾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裡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臺,磨了墨,還沒用。則是此詩背後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麼人來當都可,因此人並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為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為在這環境中,換進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麼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談詩>,收《中國文學論叢》)
他表示:
此刻先拿黛玉所舉三人王維、杜甫、李白來說,他們恰巧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問。王摩詰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紅樓夢》作者,或是抄襲王漁洋以摩詰為詩佛,太白為詩仙,杜甫為詩聖的說法。故特舉此三人。(同上)
由李、杜、王往上溯,看陶淵明、應瑒、謝靈運、阮籍、庚信、鮑照等人的詩,黛玉似不認盛唐以後有好詩。要寫出色的詩作,打好基礎,還得看盛唐以前。
黛玉的教法,跡近現今大學的指導教授,拿出《王摩詰全集》,說:「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這對天才有好處,資質愚鈍者則不易學習。
「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香菱學詩的決心可謂堅決,用功亦甚勤。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先叫香菱自行讀《王摩詰全集》的五言律 (雖經黛玉選過),再講究討論領略到的滋味,以便長進,這完全是大學的導修形式,重申一次,香菱只是初學者,此做法合適嗎?黛玉的教法真教人目瞪口呆。
不過,黛玉不擅教,不代表香菱不擅學。她自行讀,竟也讀出心得來,細緻言之,其心得有二:
(1) 寫詩須講究意境、意象,要有畫面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
「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2) 寫詩用字要精煉傳神
「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
這兩心得又可歸結為「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三昧」是佛教術語,指專注於所緣境,而進入心不散亂的狀態。
正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原來王維也不例外,<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墟里上孤煙」一句,竟襲取陶淵明<歸園田居>「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黛玉知道王維取資於陶淵明,識見固然不凡,香菱點頭嘆賞「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亦見其稟賦極好,有詩才。
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著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麽?」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
探春等人起詩社,雖是玩票性質,但不代表眾人詩作的水平不高。從寶玉「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可見群芳詩作是具水準的,屬上乘之作。
然而,傳統中國閨女的面貌不易見,其心聲亦不應向外透露,加上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故探春、黛玉忙道:「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
寶玉說得好,「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完全突破傳統,相信閨閣中的筆墨只要是好文字,也該傳出去,讓人知道。曹雪芹不是要為閨閣作傳嗎?寶玉的心境,跟雪芹十分相似,難怪胡適等認為,寶玉是雪芹在小說中的化身。
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卧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
脂批:
「呆頭呆腦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個女子皆曰「聰敏伶俐」,究竟看來,他行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
寶釵不教香菱作詩的原因,至此和盤托出。
「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呆頭呆腦」即心思不靈活,心思不靈活,寫的詩就死板無生氣,故寶釵認定香菱無詩才,不予教授。
「呆頭呆腦」也是一語雙關。過去我們說過,「呆」在書中與「情」連上,癡情、濫情的人必「呆」,薛蟠如是,寶玉如是,原來香菱也如是,藉寶釵口中道出。因有「情」,故「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
黛玉要香菱寫詠月詩,究竟香菱能否寫出,水平如何,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