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31日 星期日

墜兒偷金

寶玉等雖在大觀園居住,但到了吃飯時間,仍需走到園外賈母或王夫人的住處吃。平常日子,問題不大。然而,「天又短又冷」,「來回的跑」就不是一件好事,特別是對身體較弱的姑娘們。鳳姐因此提議利用大觀園後園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改建成廚房,平時「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他姊妹們弄飯」,以後由李紈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這樣便可避免「受了冷氣」。

賈母、王夫人都很認同鳳姐的主張,賈母甚至說:

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麼說出來,更好了。

竟與鳳姐心有靈犀。

薛姨媽、李嬸、邢夫人、尤氏婆媳皆在座,

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

重點是「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鳳姐不是完全的法家型人物,只知冷酷無情,沒真情實感。相反,她是真心體貼寶玉、黛玉等,為其設想,對賈母也是由衷的孝順。這份真摯的感情,在秦可卿喪禮中表現過一次,鳳姐為好友離世而哭。至此再一次表現,賈母正因為鳳姐有此特質,特別對她信任、寵愛。她彷彿在鳳姐身上看見年輕時的自己。

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紅樓夢》中人物的對白常帶有讖語性質。

「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鳳姐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

鳳姐死時不過三十歲,屬於短命。至於賈母,雖是「福壽雙全」,但多過幾年就病死了 (此處運用了反諷)

寶玉因記掛著晴雯襲人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見,只見晴雯獨卧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間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只見晴雯獨卧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寶玉對晴雯異常體貼,呼應其護花使者身份。

「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好一個「攆」字,晴雯又在扮小姐。「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此見晴雯疑心重,並且自我中心。黛玉也是疑心重並自我中心,故晴為黛副。

第四十四回曹雪芹交代過寶玉視平兒為「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他甚至對「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感到悅樂。刻下晴雯猜疑平兒人品,寶玉當然要替平兒澄清,一句「平兒不是那樣人」,多麼有力,當中實含有寶玉對平兒為人的信任和了解。

「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脂批稱此段為「寶玉一篇推情度理之談」,寶玉也有講道理、從他人角度考慮、著重和和氣氣的一面,足見其未突破、超出儒家。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著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回目有「俏平兒情掩蝦須鐲」,蘆雪广吃烤肉時,平兒不是不見了一個鐲子嗎?鳳姐當時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原來寶玉丫鬟墜兒順手牽羊,把鐲子偷起來了,宋媽媽發現,欲告知鳳姐,恰遇上平兒,為免生起事端,平兒只道:「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竟將墜兒偷金一筆遮掩不提。

細析平兒向麝月解釋的說話,可歸納出若干重點:

(1) 怡紅院丫鬟偷竊非首次

之前已有一位名叫良兒的,因為偷玉,引發軒然大波。

(2) 寶玉執意偏袒丫鬟

良兒偷玉,寶玉堅持站到良兒一邊,爭勝要強,此變相助長丫鬟偷竊的不良風氣。

(3) 不提墜兒偷金,一來是要顧全寶玉面子,二來避免賈母、王夫人聽了生氣,三來令襲人和怡紅院眾丫鬟不會被標籤、歧視,四來防止晴雯這塊「爆炭」忍不住,一時氣上心頭,或打或罵,嚷出來不好。

寶玉聽見平兒這樣說,當然非常感動,之前他在晴雯面前表態信任平兒為人,刻下平兒亦懂得顧全他的面子,不令他難堪,兩相映襯,此乃曹雪芹的大手筆。

脂批:

妙!這才有神理,是平兒說過一半了。若此時從寶玉口中從頭說起一原一故,直是二人特等寶玉來聽方說起也。

此言雪芹安排寶玉只聽得後半,也經過一番精緻的思考。

墜兒是誰?那個與小紅關係友好,曾為小紅傳遞定情信物的。批語解釋她何以會偷金:

妙極!紅玉既有歸結,墜兒豈可不表哉?可知「姦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墜兒原不情也,不過一愚人耳,可以傳姦即可以為盜。二次小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

小紅成了鳳姐得力助手,墜兒的結局也應該有所交代。

許多人認為,曹雪芹正面肯定男女情愛,觀乎「可知『姦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可以傳姦即可以為盜。二次小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將情 (姦)、盜連言,視為本質上相同,他對男女情愛其實不正面鼓吹,而視之為不好的事情。

平兒人如其名,處事和平,不得罪任何一方。至於鳳姐,她難道不知怡紅院丫鬟手腳不潔淨嗎?她通通知情,只是她不願再添仇家,寶玉又和她感情好,遂默許平兒的做法,不作進一步追究。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寶玉為何要把聽到的話告知晴雯?有三個原因:

a. 他之前承諾過給晴雯偷聽;

b. 他為人率真正直,不喜歡說謊話;

c. 他非常重視晴雯

不過,寶玉這樣做是一回事,晴雯聽後會有什麼反應又是另一回事。果然不出平兒所料,「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的話導致晴雯找墜兒出氣,他把平兒的如意算盤摔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