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有一位重要人物即將出場,這人正是冷郎君柳湘蓮。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
關於賴大母親為賈母女僕,賴大本人是榮國府大管家,之前我們已經交代過。
賴大一家有錢至何種程度?足夠建造一座比大觀園規模次一級的園子,「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
賴大的錢從何來?由此可知榮國府對賴大一家所施的恩惠之大,調轉來說,就是賴大一家藉替榮國府辦事撈得一大筆油水。
外面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很遠的也沒來,賈赦也沒來。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
回目有「呆霸王調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呆霸王」指薛蟠,向誰「調情」?自然是冷郎君柳湘蓮。
薛蟠為何招惹柳湘蓮?因柳湘蓮是美男子,薛蟠見過一次後念念不忘。加上柳湘蓮所串的戲都是生旦風月戲文,薛蟠錯會了意,誤認柳湘蓮為風月子弟,遂向其下手。
薛蟠有龍陽之癖,見第九回: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修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更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
此處再作呼應,已隔三十八回,名副其實「千里伏筆」。
又「風月」二字,或指情,或指性愛。韋莊有詩「一生風月供惆悵,到處煙花恨別離」,傾向指情。《紅樓夢》第十五回:「(智能) 如今長大了,漸知風月」,傾向指性愛。「情既相逢必主淫」,情和性愛是二而一的,這麼看來,柳湘蓮是有情人,薛蟠未必完全誤認。
柳湘蓮的家世背景及為人是什麼一回事?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今日請來作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
「原是世家子弟」即現在已不是世家子弟,墮落了。
「讀書不成」即不學無術。
「父母早喪」即無人照顧、關懷,家教欠奉。
「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好在江湖闖蕩,豪爽有義氣,尚武。
「賭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率性而為,不拘禮教,好飲好色的浪子。
「吹笛彈箏,無所不為」,擅長音樂演奏。
《好了歌》「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强梁」後有兩條批語:
言父母死後之日。
柳湘蓮一干人。
柳湘蓮未來是會做賊的,落草為寇,所謂「作強梁」。此人是什麼貨色,可以窺知一二。
且說柳湘蓮想走開,避見薛蟠,賴尚榮死也不放。
賴尚榮又說:「方纔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為何要見柳湘蓮?原來是因為一位故友 – 秦鐘。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僱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沖,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
大家還記得秦鐘嗎?秦可卿死後,他不久就死了。第十六回有「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隔了三十一回,秦鐘再次出現,他的墳墓的修葺,竟成為寶玉、柳湘蓮結交的橋樑,世事當真巧妙,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秦鐘諧音「情種」,柳湘蓮為其修築墳墓,可見冷郎君也是情種,跟寶玉是同道中人。以下一條批語是最好的佐證:
忽提此人 (秦鐘) 使我墮淚。近幾回不見提此人,自謂不表矣。乃忽於此處柳湘蓮提及,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也。
寶玉想為故友秦鐘修葺墳墓,礙於身份,有心無力。
寶玉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
不能遂心是《紅樓夢》一大主題,寶玉也不例外。
寶玉不能遂心處有三:
(1) 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做不得主;
(2) 一行動就這個攔那個勸,能說不能行;
(3) 有錢卻使不得。
據此,寶玉在榮國府儼如傀儡,「富貴閒人」是迫出來的。
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迴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們進去,不必送我。」
後四十回有「悲遠嫁寶玉感離情」,寶玉對離情特別敏感,在第四十七回就已經流露。
湘蓮說:「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一聽,馬上說:「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不止於此,他還「說著便滴下淚來」。
寶玉這樣一個情種,賈府後來落得「家亡人散各奔騰」,對寶玉帶來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