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5日 星期二

四人鬥牌

邢夫人至賈母住處,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要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迴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邢夫人與賈母獨處,賈母自然要痛罵邢夫人一頓。事實果真是這樣: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勸兩句都使不得,還由著你老爺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去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麼,他就度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你們要東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弄個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般。你來的也巧,你就去說,更妥當了。」

關於邢夫人的難處,我們之前已經講過。她是填房,是續弦,不是元配夫人,為保地位,不得不事事依從丈夫賈赦的意思。此乃無可奈何。邢夫人一句「我也是不得已兒」,其實充滿無限苦楚及淒涼。

誠然,站在賈母的立場,她未必看得到邢夫人的難處,「你倒也三從四德,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還怕他,勸兩句都使不得」、「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清一色負面的批評。

又由賈母的話,可見鴛鴦的優點如下:

(1) 心思細密,能為賈母設想,把樣樣東西都安排周全、妥當,不用賈母操心;

(2) 了解賈母的脾氣性格;

(3) 不自私自利,「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因而獲得家中大大小小的信任,令王夫人和鳳姐都省心。

賈母堅持留下鴛鴦,致使邢夫人不能得逞,「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由此可見賈母以給錢賈赦另買丫頭解決事件。

賈赦,赦,諧音「色」,此暗示賈赦為人極好色。賈母雖可保鴛鴦於一時,但隨著其百年歸老,賈赦必再次向鴛鴦施壓,屆時鴛鴦再無靠山,境況堪虞。

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說個話兒。才高興,怎麼又都散了!」丫頭們忙答應著去了。眾人忙趕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丫鬟道:「我才來了,又作什麼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媽道:「小鬼頭兒,你怕些什麼?不過罵幾句完了。」說著,只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

薛姨媽不是榮國府中人,她和寶釵是在榮國府作客的,故其敢於對丫鬟說:「我才來了,又作什麼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

由丫鬟「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可見賈母調教出來的下人很懂得講說話,非常得人歡喜。一個小丫鬟尚且如此,遑論鴛鴦那一種級數。

薛姨媽終於改變心意,和小丫頭一同走來,她畢竟尊敬賈母。

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姐兒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鬥呢,還是再添個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個。」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裡坐著。姨太太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瞧著些兒。」鳳姐兒嘆了一聲,向探春道:「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你倒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賈母、薛姨媽、王夫人、鳳姐鬥牌,賈母叫鴛鴦來當參謀,幫忙看她和薛姨媽的牌,惹得鳳姐發「我正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之嘆。

先前曹雪芹主要藉賈母的話帶出鴛鴦的不可被取代,刻下由鳳姐口中講出鴛鴦對賈母的功用。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手,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幺,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嚴,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與鳳姐兒。鳳姐兒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你的牌。」 鳳姐兒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只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兒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兒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埋伏!」賈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該打著你那嘴,問著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贏錢,原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可不是這樣,那裡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笑道:「二奶奶不給錢。」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他那一弔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笑道:「賞我罷,我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兒罷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弔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弔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說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弔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

「鬥牌」是指鬥紙牌,文人稱作「葉子戲」。

據趙翼《陔餘叢考》考證:唐國昌公主會韋氏族於廣化里,韋氏諸家好為「葉子戲」。馬令《南唐書》:李後主妃周氏又編「金葉子格」,謂葉子「即今之紙牌也」。可見葉子牌在唐宋兩朝就有了。

鳳姐一心討好賈母,她知道賈母喜歡贏錢 (討個彩頭是體面地說),藉著邀請鴛鴦充當耳目,於過程中傳遞暗號,從而得償所願,引逗得賈母笑個不停。鳳姐固然機靈、乖巧、討人歡心,鴛鴦亦是賈母贏錢的盲公竹,得享快樂的推手。

補充一點,曹雪芹寫鴛鴦,主要透過其動作、言語呈現,還有賈母、鳳姐所說的話,甚少平鋪直敍,多用白描,文學水平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