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紈鬥法,有一重要人物忽然進來,正是賴嬤嬤。
賴嬤嬤是誰?賴大之母,孫子賴尚榮在賈府幫助下做了知縣。第四十三回:
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
賴嬤嬤是賈母年輕時的僕人,地位非常高,而且有錢,相當於財主,加上兒子賴大是榮國府的大管家,她因此敢肆無忌憚的說話,直說鳳姐「手指拗出唔拗入」便是證據。
第四十五回:
說著才要回去,只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
賴嬤嬤甫進來,鳳姐等便要站起,可見鳳姐對賴嬤嬤是不敢怠慢。
賴嬤嬤「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反映她家財萬貫,全因榮國府的恩典。
「彩哥兒」即彩明,鳳姐的書僮。「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可見賴尚榮做得成官,是賈璉等搭好門路。
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歎道:「我那裡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麼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賴嬤嬤的話,對照曹家歷史,曹家世代為內務府包衣奴才,憑藉曹寅母親孫氏是康熙乳母,曹顒、曹頫身份變得顯貴,備受重用,這不正是「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要學會感恩,知恩圖報,盡忠職守,安分守己,竊以為是曹家世代家訓,為曹雪芹所消化,融入小說中。
「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請注意,寶玉當時是在場的,表面寫賴嬤嬤如何教訓孫子賴尚榮,背後寫對寶玉的訓斥,即曹雪芹自悔自慚之語 (寶玉乃雪芹在小說的化身),一喉兩聲。
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裡,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親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閑了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一日牌,說一天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 (尊稱因數孫顯貴,而接受皇帝封賞的長輩) 似的了。」
李紈、鳳姐等都著眼美好的一面,看不到美中不足,故榮國府不能未雨綢繆。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孩子倒來罷了,又折受我。」說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裡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麼怨的不怕他?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
賴嬤嬤一直隨侍賈母身邊,算是榮國府的老僕人 (有點像焦大是寧國府的老僕人般),她因此深知榮國府上一代是怎樣教子弟。
「這些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為什麼要這樣?「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簡言之,家教嚴格旨在保存家聲,避免落人口實。
「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賴嬤嬤分明對寶玉平時所作所為看不過眼,知道賈政打他,覺得賈政做法恰當,是保存家族名聲的不得不已。由此亦暗示之前「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同樣適用於寶玉身上。
「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指賈政,「你爺爺」指賈代善,此話呼應第三十三回賈母「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證明賈政曾被賈代善痛打。
「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了」,可見少年的賈政行事不如寶玉那麼乖張。
「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大老爺」指賈赦,賈赦年少時很「淘氣」,但也有個分寸,亦被父親賈代善痛打過。
「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還記得第二十九回:
賈珍道:「去罷。」又問:「怎麼不見蓉兒?」一聲未了,只見賈蓉從鐘樓裡跑了出來。賈珍道:「你瞧瞧他,我這裡也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違拗不得,有個小廝便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又道:「問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道:「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先乘涼去了?」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說。
都是以嚴厲見稱。
只是賈珍其身不正 (觀乎其與兒媳秦可卿,以及尤二姐發生不倫關係可知),「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麼怨的不怕他?」賴嬤嬤可謂道出寧國府家教失敗的致命傷。
正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正經說的話且不說,且說陳穀子爛芝麻的混搗熟。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裡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榮耀,就傾了家,我也是願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裡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擺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裡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笑道:「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那裡話?奶奶要賞,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
有「破花園子」、「外頭大廳」,可以「擺幾席酒,一臺戲」,賴嬤嬤家中的富貴,實不亞於榮國府。
賴嬤嬤、賴大家的邀請榮國府眾人到其園裡吃酒看戲,以作酬謝。
說畢又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裡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
賴大家的只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裡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幺們往裡抬。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麼!」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周瑞家的兒子被攆事件」是鳳姐和王夫人之間第一次爆發衝突。「太太」指王夫人,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
細觀鳳姐所言,周瑞家的兒子確實有不是,出現嚴重失職,「裡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幺們往裡抬」、「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按照循名責實的管理原則,攆去失職員工沒什麼不妥,這是法家的思維。
問題是,如賴嬤嬤所言,「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法家思維不是一切,還有儒家禮教、人情味一面需要考慮。「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畢竟賴嬤嬤見慣世面,此一做法明顯較妥當,避免矛盾。
鳳姐後來和邢夫人有矛盾,王夫人選擇站到邢夫人一邊,是鳳姐長年累月的行為造成的結果。
關於賴嬤嬤,尚有一點要說清楚。
曹雪芹好用對比,寧國府老僕有焦大,榮國府老僕有賴嬤嬤。二人同樣忠心,對府中現狀看不過眼。可是,焦大下場悲慘,天天酒醉忘憂,破口大罵,賴嬤嬤卻擁有大筆財富,有「破園子」,孫兒做起官來。經過這一對比,寧榮二府截然不同的對待老僕人的態度,躍然紙上。
另外,曹雪芹好用鏡像人物。賴嬤嬤與孫子賴尚榮,實際是賈母與孫子寶玉的鏡像,前者懂嚴厲管教,後者一味溺愛放縱,終致得出不一樣的結局。
凡這些地方,都值得細心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