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不應被看成純粹的文學,其更具有哲學的深度。
以《羅生門》為例,芥川是想探討人多大程度會信守道德原則。世上有些人總以為自己很厲害,很能恪守道德原則,如同故事中的僕人般。然而,按芥川對人生的體會,他不相信人能這麼美好,面對饑腸轆轆,得不到溫飽,連生存都成問題,還管他什麼原則不原則,僕人卒之搶去老太婆身上可以變賣的衣服,成為強盜,之所以放棄舊日原則,就是因為覺悟到「大家都想求生存,不是嗎?」在赤裸裸的生存面前,道德是無能為力的,此乃芥川一大洞見。
《鼻子》的故事其實是想講人的不知足。舉個例子,沒有錢的人總羨慕有錢的,沒有女朋友的人總羨慕有女朋友的,但試想想,一旦給你錢、給你女朋友,你就開心嗎?沒有其他煩惱嗎?顯然不是。你會怕錢被偷,怕被女朋友管制,這個時候,你又想變回貧窮、單身了。如斯往復,不正是像禪智和尚嗎?和尚初嫌鼻長,要變短,到鼻短了,又復求鼻長。芥川是借禪智和尚來諷刺世人。那麼,人該如何?芥川沒有明確說出答案,但可以猜想,他會希望人學懂欣賞自己所擁有的、所遇到的,不要過分祈求得不到的,因即使得到,亦未必是件好事。
《地獄變》探討兩個問題:(1) 兩個理分發生直接衝突,該如何解決?(2) 當美和善兩種價值發生衝突,該如何取捨?故事中,良秀在畫師和父親之間,選了畫師,他也完成大作,心滿意足,但第二天晚上,良秀便自殺,這說明什麼?說明父親這個理分比畫師這個理分更加根本,善的價值亦比美的價值根本。若吾人再追問何以如此?芥川的可能回答是:父親的身份、善的價值都和真情實感有關。畫完成不到,或者畫得不美,所產生的內疚感及罪惡感,遠非親眼看著女兒被殺而袖手旁觀可比。這在中國傳統儒家實在不難理解,「其父攘羊」一例,孔子不是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公義、公正緊要,但不及父子親情,為人子者看著父親被拘捕而無動於衷,未之有也。同理,芥川認為天倫、骨肉親情是更加根本、更加重要,所以良秀必然會自殺。否則,他就不是一個父親,更不成一個人了。
《南京的基督》衝著有神論者而來。有神論者總相信事事皆有上帝安排,祈禱真的能起大作用,芥川卻告訴我們,所謂上帝,從來就不存在,世上果真有奇蹟,不是祈禱起作用,而是有另外一個人在你 (也在他 / 她自己) 不知情之下,替你承受了。世界只有一個,就是人的世界,此處芥川有很強烈的人本意識、人文主義立場。
對情感的重視,見於《杜子春》。落魄公子杜子春,歷經多次破產,終於認為金錢不代表一切,世間一切只是虛幻,決定放棄塵世,跟鐵冠子入峨嵋山學道。鐵冠子要求杜子春一段時間內不能說話出聲。杜子春一語不發,直至見到自己父母被變成瘦馬,遭牛頭馬面拷打,他終忍受不住,吼了出來。事後鐵冠子不但不斥責杜子春破戒,反而說:「你若依然保持沉默,我打算當下就殺了你!」杜子春經歷了這些,重視人類的真情實感,遂打消學仙念頭,重回人間生活。《杜子春》整個故事基本上是儒家式的,甚至是宋明理學的,與佛家、道家主張離群出世有分歧。
至於《竹林中》,除了帶出各說各話、真相難覓,更重要是想說明「軟弱何在,謊言就何在」。每個人之所以各執一詞,是因為每個人都想藉著說謊來維護理想中的自己,掩飾現實中自己的軟弱和不堪。換言之,正視自己的醜惡,真誠坦白,真相便有機會重見天日。
誠然,芥川對人性的陰暗面,以及人生的艱難,有深切的感受,他曾說:「人生比地獄還像地獄,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竭盡全力。」不過,他同時明白人性有光輝美好之處,如人有情感。
大概人生猶如踩鋼索,曾子引《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芥川也有同感,說:「人生就好比一盒火柴,如果很小心翼翼的對待它,是有些可笑的;可是如果不認真對待它,又是很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