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1日 星期六

論「孟姜女哭崩長城」

從兩個問題說起

「孟姜女哭崩長城」,相信大家都聽過。

民間流傳,孟姜女是秦始皇時期的美女,新婚不久,丈夫萬杞梁 (或作萬杞良、萬啟良、萬喜良、范喜梁、范杞良等) 被官差捉去修長城。孟姜女想起北方天寒,千里迢迢為丈夫送來禦寒衣物,豈知抵達長城,卻被告知杞梁因水土不服,已然病死,屍體與其他過勞而死的民工一同丟在萬人坑,萬人坑在長城之下。孟姜女悲慟不已,嚎啕大哭,八百里長城為之倒下,現出無數民工的白骨。她以髮簪刺破自己手指,把血滴在一堆枯骨之中,鮮血果然附在一具枯骨上,孟姜女痛哭一場,用衣服掩蓋此具屍骨,將之埋葬。

表面看來,這個說法至少有兩個問題:

(A) 長城乃用土製,怎能為一女子的哭聲所損?

誠如東漢學者王充所言:

今城,土也。土猶衣也,無心腹之藏,安能為悲哭感動而崩?使至誠之聲能動城土,則其對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涌水滅火乎?夫草木水火與土無異,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論衡感虛篇》)

「哭崩長城」明顯是虛構,並非事實。

(B) 南宋法醫專家宋慈撰《洗冤集錄》,其中<論沿身骨脈及要害去處>提到:

檢滴骨親法,謂如某甲是父或母,有骸骨在,某乙来認親生男或女,何以驗之?試令某乙就身刺一兩點血滴骸骨上,是的生親則血沁入骨內,否則不入。俗云「滴骨親」蓋謂此也。

請注意,「滴骨親」只適用於父子、母子,彼此有血緣關係者,敢問孟姜女與丈夫有無血緣關係?據此可知「滴血認骨」也是杜撰。

事實上,撇開以上兩個問題不論,整個傳說仍存有不少疑點。近人顧頡剛曾根據清儒顧炎武《日知錄》<杞梁妻>條的觀察,深入探究孟姜女故事的演變,今不妨參考其研究成果,以窺見「孟姜女哭崩長城」之真相。

故事最原初的記載

顧炎武說:

《春秋傳》:齊侯襲莒,杞梁死焉。「齊侯歸,遇杞梁之妻於郊,使弔之,辭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於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弔。』齊侯弔諸其室。」左氏之文不過如此而已。

顧頡剛解釋:

齊侯打莒國,杞梁、華周作先鋒,杞梁打死了。齊侯還去時,在郊外遇見他的妻子,向她弔唁。她不以郊弔為然,說道:「若杞梁有罪,也不必弔;倘使沒有罪,他還有家咧,我不應該在郊外受你的弔。」齊侯聽了她的話,便到他的家裡去弔了。在這一節上,我們只看見杞梁之妻是一個謹守禮法的人,她雖在哀痛的時候,仍能以禮處事,神智不亂,這是使人欽敬的。至於她在夫死之後如何哀傷,《左傳》上一點沒有記出。她何以到了郊外,是不是去迎接她的丈夫的靈柩,《左傳》上也沒有說明。華周有沒有和杞梁同死,在《左傳》上面也看不出來。

按照顧炎武的觀察,「孟姜女哭崩長城」的故事原型,最先見於《春秋左氏傳》。

《左傳》由春秋末期的魯國史官左丘明所著,代表了先秦史學的最高成就,晉人賀循評曰:「左氏之傳,史之極也,文采若雲月,高深若山海。」書中所記應該可信。

據《左傳》文字,

(1) 杞梁及其妻子是春秋時期的齊國人,非秦朝人。

「齊侯」二字可為佐證。因戰國時,齊威王、齊宣王,已稱「王」而非稱「侯」。至秦統一,更是再無「齊侯」。齊侯襲莒,只能在春秋時期發生,故可知杞梁為春秋時期人。又杞梁既為春秋時期的人,其妻子自然也是春秋時期的人。

杞梁死,齊侯往弔,可知杞梁屬於齊國。其妻子也是齊人明矣。

(2) 杞梁妻子名字不可考,有無迎接丈夫靈柩、神色哀傷不可知。

「孟姜」二字並未在傳文中出現,只有「杞梁之妻」。她對齊侯說的那番話,如顧頡剛所言,只反映她是個「謹守禮法的人」,「以禮處事,神智不亂」,並無片言隻語透露她迎接丈夫靈柩、神情哀傷。

春秋時期尚有禮教殘餘影響,齊、魯等與周室淵源頗深的封國尤甚,發生杞梁妻一類事件,可謂正常不過。

然而,到了《禮記・檀弓》,故事開始有變化。

迎柩、哀哭的加入

顧炎武說:

《檀弓》則曰:「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

顧頡剛解釋:

這一段話較《左傳》所記的沒有什麼大變動,只增加了「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一語。但這一語是極可注意的。它說明她到郊外為的是迎柩,在迎柩的時候哭得很哀傷。《左傳》上說的單是禮法,這書上就塗上感情的色彩了。這是很重要的一變,古今無數孟姜女的故事都是在這「哭之哀」的三個字上轉出來的。

《禮記》是儒家經典,所收文章主要是孔子弟子及戰國時期儒者的作品。

由春秋到戰國,杞梁妻仍然無名無姓,但形象變了,不再是活生生的禮教的表率,而是有真情實感,對於丈夫之死會哀痛哭泣,會親自去迎柩。

由西周末年、東周初年固守僵化的周禮,一轉而為仁禮兼備,不能說沒有孔子思想的影響在其中。換言之,迎柩、哀哭的加入,是孔學流播所留下的烙印。

《禮記・檀弓》只講到杞梁妻「哀哭」,但《孟子》更進一步。

顧炎武說:

《孟子》則曰:「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言哭者始自二書。

「國俗」也者,一國之風俗。杞梁妻哭丈夫之死,竟令齊國風俗為之一變,這不免令人想起曾子「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 此證哀哭的加入確受孔子思想影響。

崩城的加入

杞梁妻哭丈夫之死哭到崩城,首見於西漢劉向的《說苑》及《列女傳》。

顧炎武說:

《說苑》則曰:「杞梁、華舟迸鬪,殺二十七人而死,其妻聞之而哭,城為之陁也,而隅為之崩。」《列女傳》則曰:「杞梁之妻無子。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言崩城者始自二書。

顧頡剛解釋:

在西漢的後期,這個故事的中心又從悲歌而變為「崩城」了。第一個敍述崩城的事的人,就現在所知的是劉向……其實劉向把《左傳》做上半篇,把當時的傳說做下半篇,二者合而為一,頗為不倫。因為春秋時智識階級之所以讚美她,原以郊外非行禮之地,她能卻非禮的弔,足見她是一個很知禮的人;現在說她「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難道城下倒是行禮的地方嗎?一哭哭了十天,以至城崩身死,這更是禮法所許的嗎?禮本來是節制人情的東西,它為賢者抑減其情,為不肖者興起其情,使得沒有過與不及的弊病……由此看來,杞粱之妻不但哭踴無節,縱情滅性,為戎狄之道而非可繼之禮,並且在野中叫呼,使人疑駭……她既失禮,又犯法,豈非和「知禮」二字差得太遠了!……如何配得列在「貞順」之中?如何反被《檀弓》表彰了?我們在這裡,應當說一句公道話:這崩城和投水的故事,是沒有受過禮法薰陶的「齊東野人」(淄水在齊東想像出來的杞梁之妻的悲哀,和神靈對於她表示的奇跡;劉向誤聽了「野人」的故事,遂至誤收在「君子」的《列女傳》。

顧頡剛「齊東野人」的猜測,誠有可議之處。但是,他指出《說苑》及《列女傳》記載有問題,大體是成立的。

《說苑》是雜事小說集,收錄先秦至西漢一些歷史故事和傳說。《列女傳》是介紹古代婦女行為的書籍,旨在對婦女進行思想啟蒙,接受儒家教化。前者不免對故事作出戲劇化處理,後者則容易把杞梁妻的言行誇大以突顯其婦德。要之,兩者都已令杞梁妻的故事失真矣!

杞梁妻因丈夫之死而哭崩城,如斯澎湃情感的流露,已不是孔門的仁,而跡近違禮、越禮。

關於崩城,除了王充的質疑,顧炎武指出:

而《列女傳》上文亦載左氏之言,夫既有先人之敝廬,何至枕屍城下?且莊公既能遣弔,豈至暴骨溝中?崩城之云未足為信。

基本上和顧頡剛的相呼應 (準確言之,是顧頡剛受顧炎武意見啟發,二人一脈相承),都是用《左傳》的記載質疑《說苑》、《列女傳》的增補不恰當,有自相矛盾處。

他又說:

且其崩者城耳,未云長城。長城築於威王之時,去莊公百有餘年,而齊之長城又非秦始皇所築之長城也。後人相傳乃謂秦築長城,有范郎之妻孟姜送寒衣至城下,聞夫死,一哭而長城為之崩,則又非杞梁妻事矣。夫范郎者何人哉?使秦時別有此事,何其相類若此?

顧炎武的想法是這樣:

(a) 崩城之城,未必是指長城 (西晉崔豹《古今注》指崩城之城為杞都城,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則指所崩之城為莒城,要之,不論是崔豹的杞城,抑或酈道元的莒城,都是在齊國附近);

(b) 退一步,即使指長城,也是指齊國的長城,而不是秦始皇下令修築的長城;

(c) 若說秦朝孟姜女哭崩長城為另外一件事,與杞梁妻之事無干,則二事似乎有高度相似性,看來像極是一件事。

由齊國杞梁妻因丈夫之死而哭崩城,發展到秦朝孟姜女哭崩長城,中間成就此重要轉折者,為唐僧貫休的一首詩。

貫休的扭曲與妄作

在談貫休之前,先看看顧頡剛以下一番話,他說:

自東漢末以至六朝末,這四百餘年之中,這件故事的中心 – 崩城 – 沒有什麼改變,看以下諸語可見:

鄒衍匹夫,杞氏匹婦,尚有城崩霜隕之異。(《後漢書》卷五十七《劉瑜傳》)

臣伏以為犬馬之誠不能動人,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臣心況,徒虛語耳。(《文選》卷三十七,曹植《求通親親表》)

貞夫淪莒役,杜吊結齊君。驚心眩白日,長洲崩秋雲。精微貫穹旻,高城為隤墳。(《樂府詩集》卷七十三,宋吳邁遠《杞梁妻》)

值得注意是,三條引語都提到崩城和天人感應的關係。

劉向是漢儒,篤信氣化宇宙論、天降災異、天人感應一套學說,由迎柩、哀哭轉到崩城,反映儒家思想內部,從戰國到兩漢,重心已從孔子的仁禮兼備,逐漸轉到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杞梁妻故事是一面鏡子,透過其演變,可以窺看儒學發展的消息。

顧炎武說:

唐僧貫休乃據以作詩云:「築人築土一萬里,杞粱貞婦啼嗚嗚。」則竟以杞梁為秦時築城之人,似並《左傳》、《孟子》而未讀者矣。

顧頡剛解釋:

杞梁夫婦的事實,無論如何改變,他們也總是春秋時的人,齊國的臣民。誰知到了唐朝,這個故事竟大變了!最早見的,是唐末詩僧貫休的《杞梁妻》:

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築長城兮遮北胡。

築人築土一萬里,杞梁貞婦啼嗚嗚。

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復孤。

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杞梁骨出土。

疲魂饑魄相逐歸,陌上少年莫相非!(見《樂府詩集》卷七十三,尚未檢他的《禪月集》)

這詩有三點可以驚人的:

(1) 杞梁是秦朝人。

(2) 秦築長城,連人築在裡頭,杞梁也是被築的一個。

(3) 杞梁之妻一號而城崩,再號而其夫的骸骨出土。

這首詩是這件故事的一個大關鍵。它是總結「春秋時死於戰事的杞梁」的種種傳說,而另開「秦時死於築城的范郎」的種種傳說的。從此以後,長城與他們夫婦就成了不解之緣了。

……我們在此,可以知道杞梁之妻哭倒長城,是唐以後一致的傳說,這傳說的勢力已經超過了經典,所以對於經典的錯迕也顧不得了。

簡單講,在貫休手上,

i. 杞梁及其妻子成了秦朝人;

ii. 杞梁妻因杞梁被築入長城而哀哭;

iii. 杞梁妻無父無夫也無子;

iv. 杞梁妻一號而長城崩,再號而見其夫的骸骨。

這已接近今時今日流傳的版本,距離原來記載甚遠。

孟姜女的由來

不過,到了貫休,杞梁妻尚無確切姓名,一直至兩宋,始有「孟姜」之稱。

顧頡剛說:

《孟子疏》雖署著北宋孫爽的名字,但經朱熹的證明,這是一個邵武士人做了而假託於孫爽的,這人正和朱熹同時。他的書非常淺陋,有許多通常的典故也都未能解出,卻敢把流行的傳說寫在裡面,冒稱出於《史記》……所以他說:

或云,齊莊公襲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為之崩。

杞梁之妻的大名到這時方才出現了,她是名孟姜!這是以前的許多書上完全沒有提起過的。自此以後,這二字就為知識份子所承認,大家不稱她為「杞梁之妻」而稱她為「孟姜」了。

「孟姜」是什麼意思?姚際恒《詩經通論》:

是必當時齊國有長女美而賢,故詩人多以孟姜稱之耳。

顧頡剛解釋:

當時齊國必有一女子,名喚孟姜,生得十分美貌。因為她的美的名望大了,所以私名變成通名,凡是美女都稱為「孟姜」。正如「西施」是一個私名,但因為她極美,足為一切美女的代表,所以這二字就成為美女的通名。

杞梁妻叫做孟姜女,其實表示杞梁妻是位美女,非指她姓孟名姜,或姓孟姜。

總結

綜合上文所述,「孟姜女哭崩長城」的演變如下表:

 時間地點人物杞梁妻之形象
春秋春秋齊國齊侯、杞梁、杞梁之妻不受齊侯郊弔,謹守禮法,以禮處事
戰國中期春秋齊國齊侯、杞梁、杞梁之妻迎接丈夫靈柩,為丈夫之死而哀哭
西漢末年春秋齊國齊侯、杞梁、杞梁之妻迎接丈夫靈柩,為丈夫之死而哭崩杞城 / 莒城 / 齊長城
唐代秦朝北方秦始皇、杞梁、杞梁之妻丈夫被築入秦長城,為丈夫之死而哭崩秦長城,收埋其夫之屍骨。
兩宋秦朝北方秦始皇、杞梁、孟姜女丈夫被築入秦長城,為丈夫之死而哭崩秦長城,收埋其夫之屍骨。
元明秦朝北方秦始皇、萬杞梁 / 萬喜良 / 范喜良、孟姜女丈夫被築入秦長城,為丈夫之死而哭崩秦長城,收埋其夫之屍骨。

誠如南宋鄭樵所言:

杞梁之妻,於經傳所言者不過數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通志》)

顧頡剛後來在鄭樵的提示下,研究孟姜女,並提出著名的「古史層累說」。所謂「古史層累說」,有四大重點:

I. 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

II. 典籍的傳世版本經過歷史上的切割、整理甚至篡改、偽造;

III. 不同歷史時代對古史的認識是不同的,越往後古史越編越長、越複雜,人物的特徵被疊加,愈來愈神化;

IV. 必須利用訓詁學、文字比較等方法辨別出典籍在歷史上的演變過程,以此研究國史、經典在不同歷史時間點的狀態。

林慶彰說:

鄭樵所說的「虞舜之父、杞梁之妻,於經傳所言者不過數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不但提示顧氏去研究孟姜女故事,顧氏更把這種觀念應用到古代史的研究上,發展成震動國內外史學界的「古史層累說」,徹底改寫了中國的古代史。鄭樵這一朱子心目中的老儒,竟然在二十世紀的史學界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實任何人都始料未及。(《顧頡剛的學術淵源》)

大致允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