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岳飛傳》:
飛方圖大舉,會秦檜主和,遂不以德、瓊兵隸飛。詔詣都督府與張浚議事,浚謂飛曰:「王德淮西軍所服,浚欲以為都統,而命呂祉以督府參謀領之,如何?」飛曰:「德與瓊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則必爭。呂尚書不習軍旅,恐不足服眾。」浚曰:「張宣撫如何?」飛曰:「暴而寡謀,尤瓊所不服。」浚曰:「然則楊沂中爾?」飛曰:「沂中視德等爾,豈能馭此軍?」浚艴然曰:「浚固知非太尉不可。」飛曰:「都督以正問飛,不敢不盡其愚,豈以得兵為念耶?」即日上章乞解兵柄,終喪服,以張憲攝軍事,步歸,廬母墓側。浚怒,奏以張宗元為宣撫判官,監其軍。
白話譯文:
岳飛正在計畫大舉北伐之時,恰逢秦檜主持和議,於是不把王德、酈瓊的軍隊隸屬岳飛統轄。朝廷詔令岳飛到都督府同張浚商議軍事,張浚對岳飛說:「王德為淮西軍士眾所敬服,我想任用他為都統,而讓呂祉以都督府參謀的身份率領這支部隊,你以為如何?」岳飛回答說:「王德同酈瓊向來不相上下,一旦提拔王德位於酈瓊之上,那麼必然發生爭執。呂祉不熟悉軍隊事務,恐怕不能讓士眾信服。」張浚說:「張宣撫這人怎麼樣?」岳飛回答說:「他為人殘暴而缺乏智謀,尤其為酈瓊所不服。」張浚又問:「那麼楊沂中又怎麼樣?」岳飛回答說:「楊沂中與王德差不多,又怎能統馭這支軍隊?」張浚不高興地說:「我知道非你不可。」岳飛說:「都督鄭重其事地徵求我的意見,我不敢不全部說出我的愚見,哪裡是想得到這支兵馬的指揮權呢?」當天便上奏請求解除兵權,服滿喪期,讓張憲代理指揮軍隊,自己步行歸去,在母親墓旁搭建一座小屋。張浚惱羞成怒,奏明朝廷讓張宗元任宣撫判官,監督岳飛的軍隊。
案:
岳飛雖然盡忠為國,但看在旁人眼中,他未免有專擅的姿態。
張浚是主戰派,一直對岳飛十分賞識,尚且說「浚固知非太尉不可」,面有不悅之色 (因慍怒而臉色改變的樣子,謂之「艴然」),更何況他人?
從「都督以正問飛,不敢不盡其愚,豈以得兵為念耶?」,以及「即日上章乞解兵柄」,可見岳飛為人極剛直,兼容不下別人猜疑。不過,有時做人過於剛直,反突顯出他人的不堪,容易惹他人討厭。
明太祖問劉基楊憲能為相否,劉基極力反對。太祖又問汪廣洋如何,劉基復反對。太祖接著問胡惟庸,劉基亦不許可。太祖卒之說:「丞相確實只有先生你最合適了。」劉基卻謝絕。劉基終於被明太祖猜疑。由他的遭遇,可上推高宗如何看待岳飛。
帝累詔趣飛還職,飛力辭,詔幕屬造廬以死請,凡六日,飛趨朝待罪,帝慰遣之。宗元還言:「將和士銳,人懷忠孝,皆飛訓養所致。」帝大悅。飛奏:「比者寢閤之命,咸謂聖斷已堅,何至今尚未決?臣願提兵進討,順天道,因人心,以曲直為老壯,以逆順為強弱,萬全之効可必。」又奏:「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願陛下建都上游,用漢光武故事,親率六軍,往來督戰。庶將士知聖意所向,人人用命。」未報而酈瓊叛,浚始悔。飛復奏:「願進屯淮甸,伺便擊瓊,期於破滅。」不許,詔駐師江州為淮、浙援。
白話譯文:
高宗多次下詔催促岳飛回軍復職,岳飛極力推辭,高宗下令岳飛的幕僚前往岳飛守喪的居處,以死懇求他回來,用了六天時間,岳飛才趕往朝廷等待處罰,高宗安慰他後派他回部隊。張宗元回來後報告說:「將領團結和睦,士兵驍勇精銳,人人心懷忠孝,都是岳飛培養教育的結果。」高宗十分高興。岳飛上奏說:「以前在寢宮聆聽聖命,都以為陛下決心已經堅定,為什麼至今還沒有做出出師北伐的決定?我願意率兵進討,順應天道,符合民心,我軍師出有名則士氣高漲,敵人師出無名則士氣低落,我軍順應天道民意必然強大,敵人違背天道民意必然虛弱,如此必可收到萬全的效果。」又上奏:「錢塘地處偏僻的海邊,不是使用武力的地方,希望陛下能把都城建在上游,仿效漢光武帝當年的做法,親自率領六軍,往來督戰。使全軍將士知道陛下的意圖志向,必然會人人拼死效命。」沒有得到回答。酈瓊已經叛變,張浚後悔未聽岳飛之言。岳飛又上奏:「願意北進屯駐淮甸,等到便利時進擊酈瓊,必定能消滅他。」高宗沒有答應,詔令他駐軍江州作為淮浙地區的後援。
案:
高宗反應最值得注意。「未報」、「不許,詔駐師江州為淮、浙援」,當時為紹興七年,高宗已有迎生母南返的念頭,他傾向主和已見端倪,故岳飛未幾有「今歲若不舉兵,當納節請閑」的慨嘆,感到意興闌珊。
飛知劉豫結粘罕,而兀朮惡劉豫,可以間而動。會軍中得兀朮諜者,飛陽責之曰:「汝非吾軍中人張斌耶?吾向遣汝至齊,約誘至四太子,汝往不復來。吾繼遣人問,齊已許我,今冬以會合寇江為名,致四太子於清河。汝所持書竟不至,何背我耶?」諜冀緩死,即詭服。乃作蠟書,言與劉豫同謀誅兀朮事,因謂諜曰:「吾今貸汝。」復遣至齊,問舉兵期,刲股納書,戒勿泄。諜歸,以書示兀朮,兀朮大驚,馳白其主,遂廢豫。飛奏:「宜乘廢豫之際,擣其不備,長驅以取中原。」不報。
白話譯文:
岳飛偵知劉豫結好粘罕,而兀朮卻厭惡劉豫,可以離間他們而後採取行動。恰好這時士兵捕到了兀朮的一位間諜,岳飛假裝責備他說:「你不是我軍中的張斌嗎?我以前派遣你到齊國去,約定引誘四太子兀朮來,但你去後不再回來。我再派人前去詢問,齊國已答允我,今年冬天以聯合進犯長江為藉口,把四太子誘到清河。你所拿的書信竟沒有送到,為什麼要背叛我?」間諜企圖不被立即處死,便假裝服罪。岳飛於是寫了一封書信藏於蠟丸中,上面說明同劉豫合謀誅殺兀朮的事情,並對間諜說:「我今天饒你不死。」又派他到齊國去,詢問用兵的日期,割開間諜的大腿把蠟丸藏進去,告誡他不得洩露。間諜歸去後,把蠟書交給兀朮,兀朮大吃一驚,迅速報告給金朝皇帝,金朝於是廢掉劉豫。岳飛上奏:「應該乘金廢掉劉豫的大好機會,攻其不備,長驅直入收復中原。」沒有得到朝廷的答覆。
案:
岳飛懂得用反間計令兀朮廢劉豫,是他智力過人處,亦見其熟讀《三國演義》。
但任他能力再高,做決策的始終是皇帝,高宗不想打下去,丞相秦檜力主和議,「飛奏:『宜乘廢豫之際,擣其不備,長驅以取中原。』」確有滿腔熱誠,卻仍是換來「不報」。
八年,還軍鄂州。王庶視師江、淮,飛與庶書:「今歲若不舉兵,當納節請閑。」庶甚壯之。秋,召赴行在,命詣資善堂見皇太子。飛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興基業,其在是乎?」會金遣使將歸河南地,飛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後世譏。」檜銜之。
白話譯文:
紹興八年 (1138 年),岳飛回軍鄂州。王庶到江淮地區視察軍隊,岳飛給王庶寫信說:「今年如果不舉兵北進,我就交還符節請求辭職賦閑。」王庶給予了熱情鼓勵。這年秋天,岳飛奉召前往行在杭州,高宗命令他到資善堂會見皇太子。岳飛退下後高興地說:「國家得到主人了,中興的基業,可能就在他身上吧?」適逢金朝遣使前來準備歸還河南失地,岳飛上奏說:「金人不可信賴,和好不能依恃,宰相謀劃國家大事不當,恐怕會讓後世譏笑。」秦檜因此懷恨岳飛。
案:
由於高宗對北伐反應冷淡,岳飛彷彿被澆了一盤冷水,「今歲若不舉兵,當納節請閑」(今年如果不舉兵北進,我就交還符節請求辭職賦閑) 便是明證。
然而,岳飛未有因此放棄,他將希望寄託在皇太子身上,喜悅道:「社稷得人矣,中興基業,其在是乎?」這就麻煩,在高宗看來,彼是想扶植太子對付我嗎?彼掌有軍隊,手握重鎮,一旦反叛,怎麼辦?竊以為這是高宗在秦檜除去岳飛時不予岳飛援助之一因。
直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後世譏」,猶如正面與秦檜為敵,岳飛於是成為宋金和議最大的障礙。
九年,以復河南,大赦。飛表謝,寓和議不便之意,有「唾手燕雲,復讎報國」之語。授開府儀同三司,飛力辭,謂:「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可訓兵飭士,謹備不虞,而不可論功行賞,取笑敵人。」三詔不受,帝溫言奬諭,乃受。會遣士㒟謁諸陵,飛請以輕騎從灑埽,實欲觀釁以伐謀。又奏:「金人無事請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歸我,實寄之也。」檜白帝止其行。
白話譯文:
紹興九年 (1139 年),由於收復了河南失地,朝廷下令大赦。岳飛上表感謝,表中包含著不應與金議和的意思,其中有「燕雲之地唾手可復,雪恥復仇報效國家」等語。朝廷授予他開府儀同三司,岳飛極力辭謝,說:「今天的形勢,應該感到危急而不應感到安枕無憂,應該感到憂慮而不能進行慶賀,應該訓練軍隊,謹慎戒備以應付突然事變,而不能論功行賞,讓敵人取笑。」高宗三次詔命他都不接受,高宗溫和地獎勵勸慰,他才接受。正逢朝廷派遣趙士㒟朝謁先帝陵墓,岳飛請求率領輕騎兵隨從使者前去祭掃先帝陵墓,實際上是想借此機會偵察金朝虛實以謀劃北伐的方略。又上奏:「金人無故請求和解,其中必然包含心腹之患,名義上把土地歸還我們,實際上不過是暫時寄放在我們這裡罷了。」秦檜報告高宗阻止岳飛前往。
案:
由「唾手燕雲,復讎報國」之語,到「飛請以輕騎從灑埽,實欲觀釁以伐謀」,這已是由言論發展至行動,「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隨時成為事實,此乃秦檜絕不容許發生。
又「授開府儀同三司,飛力辭……三詔不受,帝溫言奬諭,乃受」,岳飛不聽從高宗旨意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我們可以說,岳飛死於:
(1) 政治立場上堅決主戰,站到高宗、秦檜的對立面;
(2) 態度上過於孤傲,令高宗疑心他不是忠於自己。
十年,金人攻拱、亳,劉錡告急,命飛馳援,飛遣張憲、姚政赴之。帝賜札曰:「設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遙度。」飛乃遣王貴、牛皋、董先、楊再興、孟邦傑、李寶等,分佈經略西京、汝、鄭、潁昌、陳、曹、光、蔡諸郡;又命梁興渡河,糾合忠義社,取河東、北州縣。又遣兵東援劉錡,西援郭浩,自以其軍長驅以闞中原。將發,密奏言:「先正國本以安人心,然後不常厥居,以示無忘復讎之意。」帝得奏,大褒其忠,授少保,河南府路、陝西、河東北路招討使,尋改河南、北諸路招討使。未幾,所遣諸將相繼奏捷。大軍在潁昌,諸將分道出戰,飛自以輕騎駐郾城,兵勢甚銳。
白話譯文:
紹興十年 (1140 年),金軍進攻拱州、亳州,劉錡向朝廷告急,朝廷命令迅速出兵援助,岳飛派遣張憲、姚政率軍前往增援。高宗賜給岳飛親筆信說:「同金軍作戰的計畫安排,全部委託給你處置,我不從朝廷進行遙控。」岳飛於是派遣王貴、牛皋、董先、楊再興、孟邦傑、李寶等人,分道經營略取西京、汝州、鄭州、潁昌、陳州、曹州、光州、蔡州等地;又命令梁興渡過黃河,聯絡召集忠義社抗金義軍,攻取河東、河北各州縣。又派兵去東面援助劉錡,往西面援助郭浩,自己率領主力長驅北進以虎視中原。大軍即將出發時,岳飛秘密上奏說:「首先確立國家的根本 (太子) 以安定人心,使這個位子不致長期空缺,以表示沒有忘記復仇雪恥的決心。」高宗得到奏章,對他的忠心大大褒獎了一番,授予他為少保,河南府路、陝西、河東北路招討使,不久改任河南、北諸路招討使。沒過多久,岳飛派遣的各位將領先後傳來捷報。大軍進至潁昌,各位將領分路出兵作戰,岳飛親自率領輕騎兵駐紮在郾城,軍隊氣勢十分銳利。
案:
兀朮敗盟,戰爭再起,重燃岳飛北上收復中原的希望。
「設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遙度」有點不尋常,高宗似是有意令岳飛鬆懈,讓其犯錯。果然,岳飛密奏言:「先正國本以安人心,然後不常厥居,以示無忘復讎之意。」
什麼叫做「國本」?古代特指確定皇位繼承人,建立太子為國本。《唐大詔令集.冊遂王為皇太子文》有「建立儲嗣,崇嚴國本。」
岳飛請高宗立太子,變相是想架空宋高宗,更好地實現其雄才大略 – 收復中原,換句話說,他是想造王,這如何了得?
要對抗金人,不得不依仗岳飛,但岳飛每場勝利,等於帶來更大的危機,如何在平息外患之餘,又能消弭內憂,乃高宗念茲在茲,此一方面,秦檜給高宗很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