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隨翠墨至秋爽齋,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都在那裡。探春要起詩社,
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之前探春不是說「慕薛林之技」嗎?黛玉替寶玉作的詩,被元妃評為第一,她可是詩魂啊!好一個詩魂,竟說不敢起詩社,敢問詩才比她低的探春如何是好?這是不懂做人,太高傲。「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亦太孤僻。
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
脂批:
這是「正經大事」已妙,且曰「平章」,更妙!的是寶玉的口角。
在寶玉的世界,「正經大事」、要拿出來「平章」的,竟是和姊姊妹妹起社作詩,難怪賈政那麼恨他不成大器。
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
脂批:
妙!寶釵自有主見,真不誣也。
寶釵是蘅蕪君,有君臨天下的架勢,自然有主見。
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李紈在過去回數是不顯眼的,只道她是賈珠妻子,是個寡婦,守著賈蘭。至此一開口,個性就出來了。
「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她是喜歡辦事的。
「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這是有自知之明,自謙的一個人。
黛玉孤傲、寶玉不成器、寶釵有主見、李紈愛辦事而自謙,在這麼一小段文字中,全部展露,無怪乎脂批:
看他又是一篇文字,分敘單傳之法也。
為閨閣立傳,所言非虛。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
掌壇、改別號,李紈都敢為人先,搶佔先機,此為其一大性格。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蕉葉覆鹿」的典故是指鄭國有個人在山上打柴,看到一頭受驚的鹿,他趕上去把牠打死了,但又恐怕別人看見,慌忙把鹿藏在一條溝裡,上面蓋了些柴草。樵夫很高興,過了一會兒,他重新回去,卻找不到藏鹿的地方了,以為是做了場夢,還沿途向人說起這件事。有個人在一邊聽到了,就照他的話找到了那頭鹿。
探春稱自己做「蕉下客」,黛玉笑她為鹿,有謂此節和探春的姻緣有關。探春在賈府改革,過日子很艱難,猶如一頭受驚的鹿。樵夫比喻前來提親者,但由於探春庶出,提親者未有迎娶。最後由另一家人娶得探春,此家人乃海外國家之人,故第五回寶玉見到:
後面又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畫後也有四句寫著道: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關於探春的結局,前八十回未有交代。可是,曹雪芹無疑已留下種種線索。
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
脂批:
妙極趣極!所謂「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看因一謔便勾出一美號來,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樣。
黛玉以「蕉葉覆鹿」嘲笑探春「蕉下客」的詩名,盡顯「林懟懟」本色。探春也不遑多讓,替黛玉改了個「瀟湘妃子」的美名,亦有典故在背後,此見其學養不亞於黛玉。
另外,「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偏偏寶玉在場,此番話有反諷意味。
「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當然啊,因探春說到她的心事去,兒女私情那方面。
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
「蘅蕪」指蘅蕪院,寶釵的住處。「君」指君主、君上,寶釵有帝皇風範。之所以安排李紈替寶釵起名,一來李紈的性格和寶釵相似,有經世致用一面,兼恪守禮教規範。二來李紈日後會和寶釵共事,代管榮國府,這是伏筆。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王』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
「無事忙」、「富貴閑人」很容易明白,「絳洞花王」要解釋一下。
「絳」是紅色,「絳洞」即是紅色的洞,為什麼洞是紅色?因佈滿紅色的花。寶玉小時候該十分關懷、照料這些紅色的花,故得名「絳洞花王」。
「絳洞花王」還有另一層象徵意義,紅花象徵女兒,關懷、照料紅花,便是體貼一眾女兒,等於「護花使者」。兩個稱號的意思是相通的。
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迎春的話,反映她為人很率直,不懂修飾。
眾人已取別號,今歸結如下:
黛玉 – 瀟湘妃子 (探春改)
寶釵 – 蘅蕪君 (李紈改)
李紈 – 稻香老農 (自取)
探春 – 蕉下客 (自取)
迎春 – 菱洲 (寶釵改)
惜春 – 藕榭 (寶釵改)
寶玉後來稱怡紅公子,取自黛玉。
順帶一提,眾人別號莫不與其室名有關,等於自取室名以為雅號,歐麗娟認為,這種做法脫胎自唐以後的官僚士大夫階層文化,是傳統文化的子裔 (《詩論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