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到寶玉藉賈薔和齡官的互動,悟到「愛情分定觀」。曹雪芹安排人物出場,真是安排得很好,此時黛玉就出場了。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那裡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向他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的,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麽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麽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裡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只清早起到那裡磕個頭,吃鐘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麽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麽睡著了,褻瀆了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第三十六回開首,有:
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閑消日月。
襲人做妾,馬上發揮作用,把變本加厲不守禮教的寶玉拉回來。尤其值得注意是黛玉的反應,她幫忙規勸啊!只是不太著跡而已。
寶玉如何待寶釵?「不該。我怎麽睡著了,褻瀆了他。」用上「褻瀆」兩字,寶釵是白玉菩薩、女聖人,半點褻瀆不得,敢問他怎可能愛上?寶玉對寶釵有崇敬之情,但不是愛。
正說著,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家裡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周汝昌指黛玉、寶釵、湘雲為寶玉三位紅顏知己。
對於黛玉,這是寶玉至愛,初戀情人,用情最深,無容置疑。
對於寶釵,寶玉是尊敬、敬重,不敢褻瀆、沾污,故稱她為「寶姐姐」。
至於湘雲,更似是寶玉的好同伴、好兄弟。她在史家受苦,會想寶玉搭救 (見「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到寶玉落難,她又陪伴在側。如果黛玉是愛侶,湘雲則是伴侶,相濡以沫的一種。
為何湘雲獨與寶釵好?因為只有寶釵知道湘雲的苦處。「眼淚汪汪」、「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聽了都教人心酸。寶釵全看在眼裡,卻「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她是何等地愛湘雲,替湘雲設想,故湘雲也視她為最好。
史湘雲,個人認為是《紅樓夢》的悲劇人物。黛玉什麼寄人籬下是虛構的,不是事實,真正要靠躲入賈府以避家中苦難,是湘雲。湘雲不知寶玉愛黛玉,黛玉是賈母溺愛的外孫女,寶釵是薛姨媽之女,薛姨媽和王夫人是親姊妹嗎?她通通知道。但即使如此,明是做配襯,做邊緣人,她都要來,因她不想在史家受苦,如做無止境的針線活。為了進得賈府,她陪笑,永遠都是笑面迎人,充滿朝氣,但她真的開心快樂嗎?笑中含悲,笑中有淚,才是實相。曹雪芹創造史湘雲這個人物,實在不得了,寫悲劇人物不是要訴說那人有多悲,而是要呈現其在悲劇命運中如何仍然積極樂觀,卻始終拗不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