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單元 (第二十八至三十六回) 以「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殿後,這是為寶黛愛情「內部穩固,變生外部」奠下基調。寶黛愛情夭折,非關二人的心事,而是外部種種條件不利關係開花結果。
且簡單交代一下「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是什麼回事。
寶玉想起《牡丹亭》曲,聞得梨香院十二伶人中小旦齡官唱曲最好,遂出門找她。甫入院,見寶官、玉官,因問:「齡官獨在那裡?」眾人告訴他說:「在他房裡呢。」寶玉至齡官房內,只見她獨自倒在枕上,文風不動。寶玉陪笑央求她唱「裊晴絲」,齡官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認得她是那日在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那一個女子,想起素日從未被人棄厭至此,不禁訕訕的紅了臉,納悶的出來了。寶官等問其所以,寶玉回答,寶官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讀這一段,我們要先知道「裊晴絲」是什麼意思的曲子,其出自湯顯祖《牡丹亭》,寫杜麗娘情思纏綿的春情,對愛人的思念之情。齡官對寶玉無愛情,她怎會願意唱此曲給寶玉聽?
今天看來,齡官好像不專業,彼乃榮國府買回來,主子叫你唱曲,焉有不唱之理?不過,須知道齡官是非常有個性的一位女子,正文這樣描寫:
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
脂批:
非齡官不能如此做事,非寶玉不能如此忍……誠有「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
元妃都叫她不動,何況寶玉?不畏權威,不圖富貴,齡官出類拔萃在此。寶玉無奈接受齡官的高傲,沒發出些微主子脾氣,亦見其人格之高尚,待伶人亦如普通個人看待。
齡官的心上人賈薔去了哪裡?曹雪芹描寫:
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又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臺,并一個雀兒,興頭頭往裡走著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麽雀兒,會啣旗串戲臺?」賈薔笑道:「是個玉頂金豆。」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房裡來。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只見賈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頑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麽,賈薔道:「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著你看。」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戲臺上亂串,啣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那裡的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賈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痴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紅樓夢》一大精彩之處是實體與鏡像交錯,作者往往透過鏡像運用,重重幻筆,使人猶如對鏡自照。以賈薔、齡官互動一節為例,寶玉全程看著,他等於回憶起昔日自己和黛玉的種種吵鬧。所謂「劃『薔』深意」,是指愛情的滋味。他品嚐到跟黛玉的情的不一樣,是愛情而非一般體貼女兒之情,於是「不覺癡了」。
要分析賈薔、齡官的互動有點困難,畢竟情愛中的男女的對話是非理性的,無厘頭的,此處亦只能勉為其難略作分解,好讓各位切入:
I. 基本預設
賈薔是寶玉的鏡像,齡官是黛玉的鏡像。
II. 互動細節
(a) 賈薔見齡官不開心 (「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所以買了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臺,并一個雀兒」,給齡官解悶。
(b) 齡官未有欣賞賈薔的細心、體貼,反而覺得他這樣做是嘲諷自己 (此見齡官心靈極敏感,也是心細小性兒),賈薔的粗心大意,思慮不密,反惹得齡官不開心 (「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戲臺上亂串,啣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c) 賈薔連忙在言語及行為上為齡官釋疑 (「又道:『今兒我那裡的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反映他很在意齡官的感受。
(d) 齡官抱怨賈薔對雀兒好過對她,任由她病著,沒人管沒人理 (「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
(e) 賈薔解釋自己有關心她病情,並馬上行動 (「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他說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
(f) 齡官不領賈薔的情,卻已會心微笑 (「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g) 賈薔言聽計從於齡官所言 (「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這一種希望愛人更關心、更體貼自己而作出的試探,寶玉在黛玉身上受得多了,至此,他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痴痴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脂批:
這樣悟了,才是真悟。
寶玉所悟為何?有兩方面。
(1) 黛玉和他,是愛情,而非一般普通男女之親情、友情;
(2) 黛玉和他的愛情,只在黛玉和他之間生效,他人不得沾享。
(2) 即是「愛情分定觀」,受賈薔、齡官的愛情分定啟發而來,此也是曹雪芹安排「齡官畫薔」的用心,經此一幕,寶玉長大了,成熟了,「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在這裡奠定了。故脂批:
此一番文章為畫薔而來,薔之畫為不謬矣。
誠然,寶玉一番覺悟,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故襲人完全不知寶玉所云是何意思:
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
寶玉
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黛玉《葬花吟》不是有「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寶玉正式和黛玉心意相通,價值觀契合。
順帶一提,所謂寶黛價值觀相契,是指雙方都認定對方為唯一最愛,因而雙方都尊重對方順著自己的個性發展,是在這麼一點上講。不是說寶玉不愛讀正經書,黛玉都不愛讀,不是此一種意思。是我愛你,所以我尊重你一切決定,不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這是最自由、最無家長主義、最純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