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携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麽絡子。那段對話很有趣。
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為別的,也替我打幾根絡子。」
面露笑容,解釋方才不理的原因,說明請來的理由,寶玉對鶯兒很客氣,沒當她是下人。
鶯兒道:「裝什麽的絡子?」
功能性思考,此見鶯兒是稱職的丫鬟。
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麽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
脂批:
富家子弟每多有如是語,只不自覺耳。
安排下人工作,卻指示不清,萬無目的,乃塑造寶玉富家子弟形象。
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
此鶯兒暗示寶玉指示不清。
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
不知問題所在,只知一樣的體貼。
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兩個罷。」
還是襲人經驗豐富,趕急的先打,怡紅院沒了襲人,運作恐怕成問題。
鶯兒道:「什麽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麽顔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顔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麽?」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姣艶!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姣艶。」鶯兒道:「葱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葱綠。」鶯兒道:「什麽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麽?」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綫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好去的!」鶯兒一面理綫,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裡說起,正緊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之前回數鶯兒是不突出的,是「閒著淘氣」,至此曹雪芹寫鶯兒的優點。
(1) 懂得色彩搭配,有高水平的審美觀:「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顔色」、「松花配桃紅」、以「葱綠柳黃」展示「雅淡之中帶些姣艶」。
(2) 有豐富的結絡子的知識:知道有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攢心梅花等花樣。
網上有一篇評論文章<16 歲女孩,用 30 個字,靠打「絡子」打出大學問>,提到:
大紅色配黑、石青色,松花配桃紅,這講的是配色、色彩學。
一炷香 (豎、直,線條形);朝天凳 (梯形);象眼塊 (略顯菱形);方勝 (兩個方形交叉相疊);連環 (雙圓套,想想九連環便可知);梅花、柳葉 (梅花、柳葉形狀)。這些都是絡子的形狀、花樣。
……一個小小的絡子,無論是著色、配樣、都這麼講究。一個 16 歲的小丫頭鶯兒,懂得的盡這麼細緻、深刻,不亞於我們現在的一名美學專業生。真是小絡子裡的大學問。
據此,鶯兒是多麼了不起!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麽?」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
《紅樓夢》處處是伏筆,由寶玉口中說出:「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日後娶寶釵的,正是寶玉。
又鶯兒原名黃金鶯,薛寶釵的釵是金字旁,配有金鎖,都和金有關,可見鶯兒是寶釵的代表、化身。
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見鶯兒姣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裡?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
「寶玉見鶯兒姣憨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可見鶯兒是個美人。
正說著,只聽外頭說道:「怎麽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麽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麽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麽顔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綫拿來,配著黑珠兒綫,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
此處曹雪芹運用了象徵手法。
寶釵「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玉」通於寶玉本人,「絡」是用來裝東西,把玉裝上,即是想規範、限制寶玉的一言一行。
「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綫拿來,配著黑珠兒綫,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金是寶釵的象徵,用金綫打成絡子,即暗示扶助、匡正寶玉的重任捨我其誰。
鶯兒不是講「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嗎?她所言正是「停機德」。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叠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綫。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才剛太太打發人替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還不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麽可猜疑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教你不好意思的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綫。」說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綫與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襲人過去不是為王夫人設想、擔心寶玉嗎?這裡王夫人作出回饋,指名「送了兩碗菜來」,是對襲人特別的優待,默許襲人為寶玉的妾。
襲人是寶釵的鏡像,加上寶釵方才的話,寶玉日後會在寶釵的氛圍中過活,是可以想像的了,這亦意味著寶黛戀會夭折。
這裡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嬛送了兩樣菓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著實記掛著呢!寶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紅樓夢》八十回後,你方唱罷我登場,寶釵是一中心,邢夫人也是一中心,邢夫人會奪鳳姐權,謀奪家產。寶玉是潛在榮國府繼承人,她當然要討好巴結。
「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貫徹寶釵一至,黛玉隨後而來。不過,如上所言,按曹雪芹的鋪排,寶黛開花結果已經無望。
有一則脂批:
此回是以情說法,警醒世人。黛玉回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寶玉千屈萬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愛河之深無底,何可泛濫?一溺其中,非死不止。且凡愛者不專,新舊叠增,豈能盡了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於無情之地。究其立意,倏忽千里而自不覺。誠可悲乎!
寶黛俱忘了自己,全副身心去投入戀愛,這是很高尚的情操,「愛河之深無底,何可泛濫?一溺其中,非死不止」。
問題是,「愛者不專」,舊的過去了,愛上新的,此還算是「盡了其多情之心」?對新的或舊的而言,那個「愛者」都是「流於無情」。以寶玉為例,他在黛玉死後娶寶釵,還稱得上對黛玉有情嗎 (二寶舉案齊眉,焉能對黛玉有情)?又稱得上對寶釵有情嗎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焉能對寶釵有情)?
寶玉是情種,卻終為情僧,在脂硯齋看來,「倏忽千里而自不覺。誠可悲乎!」有謂寶玉是以溫情脈脈掩蓋其薄情寡幸,此判斷也有一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