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鳳姐、王夫人、薛姨媽等到怡紅院探望寶玉,上演了一場「微笑戰鬥」。步入尾聲,賈母要走了,
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麽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笑起來。
不要看輕這段描寫,薛姨媽和鳳姐彷彿針鋒相對,背後當然和賈母之前的譏諷有關。
賈母、王夫人兩個新舊陣營的鬥法,第三十五回其實已經展開。賈母以鳳姐為可信賴之人,王夫人則與薛姨媽、寶釵互通聲氣,欲取鳳姐、賈母而代之。寶玉娶寶釵,是王夫人一邊的共識,賈母由始至終傾向二玉成婚。黛玉早夭,賈母病死,鬥法的結果以王夫人一邊勝出告終,弔詭的是,寶玉竟出家去了。
鳳姐雖出身王家,但身份儼如賈母的盟友、繼承人,不止於此,她還是賈母的開心果,為賈母平凡乏味的生活添上歡樂,「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那種幽默感,那種自貶身價以討好賈母的心,是鳳姐得賈母喜歡的地方。
寶玉在房裡也撑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
此見寶玉體貼女兒家。
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裡,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那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縧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麽不得閑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你要人使,我那裡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麽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
打絡子是中國傳統手工技藝,即打結,通常作裝飾之用。襲人事務繁重,處理不了女紅之事,於是請鶯兒幫忙。
「有什麽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鶯兒在薛家也是被縱慣的,工作量不多。
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與賈母、王夫人等打個照面。王夫人讓賈母至上房內坐,賈母點頭答應。
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眾婆娘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裡坐了,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机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裡放,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筋跕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傢伙來,替寶玉揀菜。
有謂曹雪芹是反禮教,觀乎以上一段寫如何坐,如何大家一同吃飯,倒是歐麗娟說得對,她指出:
《紅樓夢》並沒有反封建、反禮教,剛好它是支持封建禮教的。曹雪芹通過人物的言談舉止所要表達的,恰恰是作為貴族階層的一種自豪。
「詩禮簪纓之族」是《紅樓夢》裡面不斷提到的,曹雪芹展現了大量精英文化的雅文化的內容,這正是他引以為傲的表現。
余英時則說:
曹家在文化上已是滿人而不是漢人了。滿族征服中國本土以後,漢化日益加深,逐漸發展出一種滿漢混合型的文化。這個混合型文化的最顯著的特色之一便是用已經過時的漢族禮法來緣飾流行於滿族間的那種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其結果則是使滿人的上層社會 (包括宗室和八旗貴族) 走向高度的禮教化。所以一般地說,八旗世家之遵守禮法實遠在同時代的漢族高門之上。曹雪芹便出生在這樣一個「詩禮簪纓」的貴族家庭中。(<曹雪芹的反傳統思想>)
價值立場上的反對禮教,曹雪芹未必有,他更多是追憶、如實呈現過去的生活片段,故梅新林才會說《紅樓夢》是「貴族家庭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