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和湘雲交談,提到「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原來黛玉此時正在旁邊偷聽,曹雪芹很喜歡寫黛玉在旁偷聽,寶玉誦讀《芙蓉女兒誄》一節也是這樣。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黛玉為什麼對金鎖、通靈寶玉、金麒麟一類小巧玩物那麼在意,此處說出個因由來。講到底,還是在乎寶玉,要和寶玉在一起。
我們讀《紅樓夢》,要明白愛情是怎麼一回事,愛情是有獨佔性,想和對方的心靈和身體合而為一,無人會對自己的愛伴思念著別的異性而無動於衷,無人會對自己的愛伴跟別的異性接吻、摟抱、頭碰著頭、手牽著手而不咬牙切齒。如果沒有上述反應,那根本不是愛情,只是普通淡如水的感情而已。
試觀黛玉,都未去到心靈思念,身體接觸,只因小巧玩物之匹配,就吃起醋來,此便是愛情。「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像極元配夫人擔心小三登堂入室,可謂醋勁十足。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黛玉心靈是非常敏感的,而且想東西想得特別細,「心較比干多一竅」不是浪得虛名。
此一大段心理描寫共分成四層:
(1) 所喜:
確認自己素日判斷正確,寶玉真是她的知己。
(2) 所驚:
為寶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自己,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感到驚訝。
(3) 所嘆:
a. 彼此既為知己,何必有金玉匹配之論出現?
b. 退一步,即使有金玉匹配之論出現,何必來一寶釵?
(4) 所悲:
A. 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站出來為自己作主。
B. 近日病情開始惡化,雖為知己,恐怕不能久待。
(1)、(2) 涉及寶黛主觀的心意,心意是相契了,但還有外在命運、際遇的一關,(3)、(4) 即屬之。有心一起,但無緣一起,此乃寶黛愛情悲劇一大關鍵。
「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之前我們不是提過黛玉換了家庭醫生嗎?是王夫人給她換的,至此病情便告惡化。「神思恍惚」、「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有謂「勞怯之症」便是肺癆,非也,「勞怯之症」該指血氣衰退、心內常恐怯不安的一種病,類似於心漏症。亦因為此,黛玉對寶玉總不放心,猜疑某程度上是病情的反映。
「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薄命」二字同見於《芙蓉女兒誄》,《芙蓉女兒誄》明祭晴雯,暗悼黛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卿」正是指黛玉。「卿何薄命」,誄文無交代,但黛玉早就用自己的話語交代,和自己的病情有關。
寶玉出門,見黛玉在前面走著,有拭淚之狀,忙趕上來慰問,
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
他當然不知黛玉心中的愁思。
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
在愛人面前,勉強支持,苦撐精神。
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
寶玉是多麼關心、體貼黛玉。
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
究竟寶黛往後會發生什麼事,會否再起衝突,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