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0日 星期四

再次和好

黛玉是個心高氣傲,也可以說是口硬心軟的人,自與寶玉爭吵後,雖「自後悔」,但又不想去就他,故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

還是紫鵑細心,「度其意」,看出黛玉心事,於是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

紫鵑是丫鬟,黛玉出名心細,說出這麼一番話,需要何等勇氣!她將自己看成和黛玉處於平等地位,跟黛玉講道理,二人卒之成為好姊妹,紫鵑的態度很重要。

黛玉啐道:「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這是故意假裝嬲怒,不是真怒,紫鵑笑道:「好好的,為什麼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紫鵑一心想寶黛好,少些爭拗,她扮演著《西廂記》中紅娘的角色。

黛玉正要答話,寶玉來了。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道:「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和黛玉容易情緒上頭不同,紫鵑是會考慮後果,所以懂部署、計劃,黛玉在此反而有所不及。

紫鵑讓寶玉進來,笑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麼氣。」一面說著,一面進來。曹雪芹寫寶黛愛情,寶玉永遠是主動賠不是的一方,求黛玉原諒。

且說黛玉聽見寶玉來,竟傷起心,止不住滾下淚。寶玉笑著走近床邊,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遂挨在床沿上坐了,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他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

黛玉「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是敏感的表現。她又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豈知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此乃一語成讖,後來寶玉在黛玉死後,果真懸崖撒手,出家為僧。

值得注意是黛玉的反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王國維說得好:「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

寶玉講錯說話,後悔不已,登時脹紅了臉,低著頭,不敢發一聲。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及後才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嘆一口氣,仍拿手帕拭淚。黛玉其實是恨寶玉為何要這麼傻!

寶玉彷彿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黛玉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自泣。寶玉見她在意、著緊自己,忙接住帕子拭了淚,挨近前些,伸手拉了黛玉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二人到此正式和好。

曹雪芹安排人物出場,往往教人意想不到。寶黛和好之際,只聽一人喊道:「好了!」回頭看時,只見鳳姐跳了進來,何其生動鮮活!她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至到那裡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合。」「兩個都扣了環了」是一暗示,暗示什麼?黛玉成為寶二奶奶是賈母的心意,亦建基於此,鳳姐才會紆尊降貴,對黛玉說:「又叫他們作什麼,有我伏侍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