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每個安排、每種描寫都是別具心思。
為何要寫寶玉到馮紫英家行酒令?
第一,突顯寶玉和朝廷逆黨勾結。不是說馮紫英是逆黨,但席上有蔣玉菡,蔣玉菡是忠順王心腹,後投靠北靜王,北靜王與忠順王是敵人,有這麼一重關係,馮紫英和他友好,就變成逆黨,寶玉和他友好,亦變成逆黨,這對榮國府來說,當然也是招禍的開始。
第二,預告寶釵將會介入寶黛戀。直接寫寶釵對寶玉有意思,手段太低,由雲兒新曲,寶玉《女兒令》、《紅豆曲》作讖語式暗示,層次便高得多,由此亦教讀者反思什麼是命運,命運就是預告明明擺在你面前,你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寶玉行畢酒令,由馮紫英、雲兒、薛蟠繼續。白先勇指曹雪芹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任何一個人物,即使是小人物,只要一開口就活了。我們且看薛蟠如何行令。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繡房攛出個大馬猴。」眾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準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纔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往裡戳。」眾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邊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有一則脂批:
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
薛蟠是紈絝子弟,不讀書的。可是,用再多筆墨形容,不如直接呈現,呈現薛蟠不讀書到哪一種狀態,他的文化水平如何。西方哲學流派中有一現象學,不作任何預設,只講回到事物本身,讓現象如其所如地呈現。曹雪芹寫薛蟠,正是用了現象學,亦是最文學的筆法。
另外,脂批內容暗示曹雪芹參考、消化了《金瓶梅》「生動活潑」的筆法,《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啟發,《紅樓夢》對《金瓶梅》的繼承,在薛蟠行酒令一段被體現出來。
蔣玉菡 (小名琪官) 出場了,千呼萬喚始出來。先解解他的名字。「玉菡」又作「玉函」,「玉函」即玉制的匣子。玉制的匣子通常裝放玉璽,換言之,蔣玉菡代表皇權。如果仍然不信,蔣玉菡後來住紫檀堡,紫檀堡喻最名貴的紫檀木盒子,紫檀木盒子通常用來裝放傳國玉璽。因為蔣玉菡這麼「重要」,忠順王、北靜王才會爭奪他,二王實際是為爭奪皇權展開角力。
蔣玉菡甫出場,是行酒令,他說: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寶玉的《女兒令》,是對著寶釵而說。蔣玉菡的《女兒令》,是對著襲人而說。襲人判詞不是有「堪羨優伶有福」嗎?「優伶」便是指蔣玉菡,他日後會和襲人結成夫妻。脂批:
蓋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可以為證。
眾所周知,襲人等於是寶玉之妾侍,「丈夫一去不回歸」,這個「丈夫」是指寶玉。寶玉出家,丟下寶釵、襲人,故脂硯齋批其有「情極之毒」。
「無錢去打桂花油」,「桂花油」是「頭油」的一種,乃古代女性護髮用品。當時榮國府破落了,沒錢了,財困非常嚴重。襲人徬徨得很,故「女兒愁」。
破涕為笑的關鍵是「燈花並頭結雙蕊」,襲人結婚了,和誰呢?就是蔣玉菡。
二人婚後生活是「夫唱婦隨真和合」,好到不得了。
蔣玉菡又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說畢,便乾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至此,真相大白,蔣玉菡是預告著他未來妻子,即襲人的命運。
薛蟠跳了起來,大呼襲人是寶玉的「寶貝」,「你怎麼念起寶貝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