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共讀西廂,寶黛愛情已經成形。且看曹雪芹如何勾勒。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纔回來,又偏生燙了。
寶玉不在,就「沒個可說話的人」,全副心思都在寶玉身上,乃典型蜜運中的少女。
「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真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愛情會令人想朝夕相對,片刻不離。
林黛玉便趕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
後四十回黛玉病重,寶玉不來探望,這不是愛情。真正的愛情,是會關懷、顧念,聽見寶玉燙傷了,黛玉「趕著來瞧」,這就是關懷、顧念。
「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緊張對方,恨不得為對方受苦,減少對方受傷害,在寶黛愛情上體現出來。
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 - 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
這是了解、體貼,為對方設想。
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
脂批:
二人純用體貼功夫。
將二人一併,真真寫他二人之心玲瓏七竅。
此乃心心相印,在靈性上有默契。
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裡了,有什麼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問他疼的怎麼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
黛玉愛寶玉,因為愛,所以著緊。寶玉十分明白,所以故意輕描淡寫,說:「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
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
悶悶不樂,沒有說「我愛你」,也沒有 Goodbye kiss,但情意綿綿。
吳森在<情與中國文化>一文中說:
大體而言,愛可以分為兩大類。一種愛是以「關心」或「顧念」(英文可用 concern 一辭表達) 為主的。另一種的愛是「探究」和「好新」的成份居多 (英文可用 wonder 一辭表達)。假如你們兩人互相關注、互相珍重的話,已經是做夫妻的準備了。但假若你們的愛有一方是以 wonder 為主的話,恐怕你們的愛是不能維持太久的……wonder 和 concern 正是西方和中國文化之差異的根源。
曹雪芹塑造寶黛愛情,也是以 concern 為核心。當中沒有激情,沒有浪漫,但細水長流,一生一世。
高鶚續書許多地方有問題,但以下一幕寫得還可以:
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
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
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
寶玉道:「有如三寶。」
黛玉低頭不語。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意思是:儘管河水滔滔,我只取其中的一瓢來飲。引申:儘管天下有千千萬萬可愛的女子,但我只愛其中的一個意中人,便足夠了。
「瓢之漂水」意思是:用來飲水的瓢,是要隨著河水而漂流的。引申:假如你不能自主,又怎麼辦?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意思是:瓢不是隨河水漂流的,河水有河水的漂流,瓢有瓢的漂流。引申:愛誰由我自己來決定,任何人也左右不了我。
「水止珠沉」意思是:河水停止流動,那顆明珠沉沒了。引申:假如我死掉了,你怎麼辦?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禪心」指清靜寂定的心境,「沾泥絮」指柳絮飄落在泥上,「莫向春風舞鷓鴣」指不會因春天鷓鴣的啼聲而撩動思鄉回家之情。引申:你死了,我便再沒有活在人世間的意義,出家做和尚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使我回頭。
「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不打誑語」即不說假話。
「三寶」即佛、法、僧,乃佛門之至高無上。寶玉認為自己在說著最真、最至高無上的心底話。這等於向黛玉真誠地起誓。
寶黛愛情乃中華文化中愛情的典範,《紅樓夢》寫得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