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4日 星期二

打工仔女

賈芸和小紅這一對,十分特別。他們是真正爭取自由戀愛的一對,也是大觀園中憑才幹力爭上游的一對。尤其值得注意是他們的身份。小紅為三等丫鬟,賈芸則為榮國府的遠房親戚。二人同樣卑微,處於邊緣,因而無法接觸權力核心。為親近寶玉,小紅伺機為他倒茶。為親近鳳姐,賈芸送禮收買。這在今天職場其實很常見,當你處於低下職級,又想上位,唯有另闢蹊徑,自謀出路,兩個人的故事實在很值得打工仔女一讀。況且,二人在榮國府破落後都竭盡全力,出手相助,沒有「大難臨頭各自飛」,是非常忠心的員工。

周汝昌說:「《紅樓夢》的兩大主角是賈寶玉及王熙鳳二人」,觀乎賈芸、小紅討好的對象,周氏所言非虛。脂批:「紅玉在怡紅院為諸環所掩,亦可謂生不遇時,但看後四章供阿鳳驅使可知。」寶玉、鳳姐之中,又以鳳姐權勢更重。小紅在怡紅院得不到重用,未幾為鳳姐辦事,表現出色,口齒伶俐,被鳳姐寵信,打出一片天。可以說,賈芸、小紅都是在鳳姐護蔭下才找到自己在大觀園裡的角色、位置,此乃二人又一相同的地方。

還有一點,賈芸、小紅都曾進怡紅院,身份低下、入過怡紅院、獲鳳姐提攜,有一劉姥姥,也是身份低下,獲鳳姐施恩,後入過怡紅院。劉姥姥八十回後成為巧姐恩人,賈芸、小紅也成為榮國府恩人。「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都是八十回後的重心人物。

且說小紅在睡夢中遇見賈芸,唬醒過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輓了一輓頭髮,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

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

為何寶玉會「怕襲人等寒心」?六個字就透露大丫鬟們嫉妒成性,自私自利,不願他人來分薄寶玉的寵愛。

就寶玉而言,他也有身為一院之主 (類似現今某機構某部門的首長) 的考慮,不是凡美貌女子都寵信重用,「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一副部長用人的口吻。

一時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裡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兒,這裡瞧瞧,那裡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桿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裡,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為何要寫「幾個丫頭在那裡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脂批解釋:

八字寫盡蠢鬟,是為襯紅玉,亦如用豪貴人家濃妝艷飾插金戴銀的襯寶釵、黛玉也。

曹雪芹是要用對比法,襯托出小紅與眾不同。

整個埸面也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美感。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裡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裡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著幃幙,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裡頭種樹。因轉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眾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

小紅的職責僅限於往瀟湘館取噴壺,「眾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不受人重視的,偏偏最卑微的人,竟在他朝與茜雪到獄神廟安慰落難的寶玉,命運有時真的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