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8日 星期四

三大丫鬟

襲人被李嬤嬤罵,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

寶玉的丫鬟中,最容易得罪人就是晴雯,「那個姑娘」不是指桑罵槐嗎?難怪晴雯起疑心,馬上發作,

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帶累別人!」

晴雯多疑、自私的性格,躍然紙上,「不犯帶累別人」一類話語,在之前正文也出現過。

和晴雯不同,襲人較理性,看得較通透。丫鬟與婆子衝突,寶玉無條件站到丫鬟一邊,只會弄巧成拙,令局面更難收拾,這一點,唯襲人看得出來,並最先對寶玉作出規勸。

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裡,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麼意思。」

可惜寶玉一意孤行,後來終闖出大禍。

襲人的情商也很高,她不是不感到委屈,而是不想「寶玉煩惱」,極力忍住,這又和晴雯立即爆發成一對比。

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著。

脂批:

一段特為怡紅襲人、晴雯、茜雪三環之性情見識身份而寫。己卯冬夜。

大體不錯。

襲人叮囑寶玉:

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

這是不想給人一種印象,寶玉只知疼愛丫鬟,為寶玉設想。

寶玉與賈母等吃過飯,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晴雯、秋紋、碧痕等又耍戲去了,唯麝月一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至此,曹雪芹開始寫麝月。

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

幾句對話,就把麝月的性格表露無遺。不去玩,不是「沒有錢」,而是責任心重(「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並且懂得體恤別人、顧及別人的感受 (「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此乃為麝月作定評。

寶玉替麝月篦頭,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此乃體貼女兒的特寫。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竟冷笑道:

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

雖為戲語,卻多少令人感到不舒服。晴雯就是這樣,得罪人多,稱呼人少,還要懵然不知。

晴雯拿了錢,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帘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

這一段極為耐人尋味。

(1) 晴雯出去了,又留著,這是暗中監視寶玉與麝月。

(2)「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晴雯暗中監視的工夫很差,被寶玉發現了。

(3)「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晴雯容易衝動。

(4)「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此話緊要,明明是篦頭,有什麼「瞞神弄鬼」?可是,須知道麝月乃「公然又是一個襲人」,晴雯早前該看到襲人與寶玉做「瞞神弄鬼」之事,她才有如此的反應。換言之,晴雯知道襲人、寶玉初試雲雨的秘密,襲人後來告密,令王夫人攆晴雯出去,就順理成章。

脂批:

閑閑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寫晴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卻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後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後知寶釵、襲人等行為,並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艷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於二女夫子哉?看過後文則知矣。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

此一批語頗長,但主要有三個重點:

(a) 八十回後,二寶成婚,襲人出嫁 (嫁予蔣玉菡),出嫁後留下「好歹留著麝月」一語,麝月陪伴二寶至最後,代替襲人照顧二寶。

(b) 晴雯雖有疑忌,卻是稟自天真之性,不能以善惡論。況且,自古至今,愈是尤物,猜忌愈甚。「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

(c) 一味渾厚涵養,是不會令人憐愛護惜的。即使如寶釵、襲人,亦不是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她們在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也會或調或妒、輕俏艷麗,一時取樂買笑,非一味妒才嫉賢。

《三國演義》最為人詬病的地方,是太過面譜化,忠奸分明。《紅樓夢》比《三國演義》優勝,是曹雪芹明白人性是多面的,某些地方好些,某些地方不太好,有優點,也有缺點,忠奸不分得那麼清,所以立體,所以寫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