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聽完《醉打山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直在寶玉心中縈迴。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催化他離塵出世的想法。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可見賈母有同情心,對陌生小孩憐惜。
鳳姐拿黛玉取笑,不是故意譏諷,而是早當了黛玉為自己人,既是自己人,就不用有太多忌諱,是如此一回事。當然,鳳姐為何會當黛玉是自己人,離不開賈母的心意。鳳姐一向愛討好賈母。
史湘雲,脂批:
事無不可對人言。
口直心快,無有不可說之事。
湘雲探春二卿,正「事無不可對人言」芳性。丁亥夏。笏叟。
事無不可對人言,口直心快,天真直爽,故別人緘默,她卻說破了。
此處唯獨沒寫黛玉的反應,但黛玉內心不高興,可想而知,故寶玉才「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
事後,湘雲嚷著要走。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原來她覺得寶玉剛才使眼色,是看她不起,歧視她,「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與其留著被人看低,不如馬上走。
不過,寶玉有沒有這個意思?「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寶玉是擔心湘雲得罪黛玉,二人不和,才使眼色,當中不含任何看低、歧視。
由此也反映:
(1) 寶玉對湘雲很重視 (「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
(2) 湘雲不了解寶玉想法,兼有自卑心理;
(3) 寶玉對林、史二人皆體貼,不想任一人受傷害。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
把寶玉推出,將門關上,不理寶玉,雖沒有明寫,但黛玉確實不快。
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拿我比戲子取笑」,這是黛玉不快的原因。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令黛玉更加不快,是寶玉對湘雲使眼色,以及湘雲說她是「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
曹雪芹高手之處在於,寶湘對話時,他一句也沒寫黛玉在旁偷看,至此,黛玉說出:「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和湘雲所言如出一轍,讀者自然明白當時她也在場。
從黛玉的角度看,寶玉使眼色等於提醒史湘雲不要招惹低賤的人,以免「自輕自賤」,看低她是「貧民的丫頭」。她也認為寶玉的擔心十分無謂,「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對寶玉的體貼不領情。
寶玉向來以護花使者自居,今竟護花不成,反使二人生氣。價值驟然失落,為他契悟《莊子》(即《南華經》) 義理提供機緣。
寶玉見說,方纔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究竟有什麼領悟,下文再詳細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