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雲被安排到黛玉房中安歇。脂批:
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脂硯齋批語其中一個重要作用,是補正文所不足,更清楚交代上文下理,這裡便是一個好例子。
翌日天明,寶玉往黛玉房中,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黛玉、湘雲尚卧在衾內。
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
脂批:
一個睡態。
湘雲呢?
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
脂批:
又一個睡態。
二人的睡態是不一樣的,此曹雪芹又用對比法。
脂批:
寫黛玉之睡態,儼然就是嬌弱女子,可憐。湘雲之態,則儼然是個嬌態女兒,可愛。
黛玉是孤女,常覺自己寄人籬下。湘雲卻是「一侯府千金」,賈母娘家的親戚,天性開朗直率,二人睡態當然要有所不同,這才合理。
曹雪芹用寶玉的視角寫黛湘之睡態,寶玉是怎麼一種反應,也很有趣:
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
脂批:
「嘆」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見之自曰喜也。
《紅樓夢》和《金瓶梅》最大分別,是前者盡寫「意淫」,後者盡寫皮膚淫濫 (所謂「風月筆墨」)。
寶玉並不好色,他只是愛在女孩子身上用工夫,以體貼、愛護女孩子為務,充當「花王」。如何體貼法?為女孩子蓋被,慨嘆「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
「世人見之自曰喜也」,是因為世人好色,性欲本能作祟。寶玉不是這樣。他因此和賈璉也有所不同。
林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
脂批:
不醒不是黛玉了。
此寫黛玉敏感,也伏下她不能安穩酣睡。
黛玉叫醒湘雲,二人梳洗。寶玉見湘雲梳完了頭,
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
在「如今我忘了」後有一批語:
「忘了」二字在嬌憨。
「嬌憨」是曹雪芹對史湘雲的定評。
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髮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
脂批:
妙談!道「倒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 「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聞此四字。妙極!是極!
「倒便宜他」四字與「忘了」二字是一氣而來,將一侯府千金白描矣。畸笏。
脂硯齋批語另一重要作用,是其反映語言隨時代變遷。以前的千金小姐都用「倒便宜他」四字,現在卻多用 「可惜了的」,讀《紅樓夢》不只有文學的意義,也有史學的意義。
湘雲「倒便宜他」,和她的「侯府千金」身份相配,曹雪芹用字、寫對白,非常精準,惜墨如金,可見一斑。
插入黛玉「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對女孩子好的形象就突顯出來。加上
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
寶玉又想吃胭脂,意味著襲人之前晚上勸告無效。
值得注意是史湘雲的反應:
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
湘雲也是會勸諫及阻止寶玉一些不當行為。大體黛玉對寶玉較寬容,寶釵較嚴謹,湘雲則處於中道、二人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