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0日 星期六

愛情萌芽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誰的「嬌音」?史湘雲。湘雲出場了,她是十二釵中最後出場的一位。然而,她甫出場,焦點就被寶黛搶走,可憐的湘雲成為配角。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

脂批: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閑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洩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

批語透露出五個訊息:

(1) 寶玉、寶釵單獨相處溝通的機會不多,「非黛玉來,即湘雲來」;

(2) 寶玉好寶釵美色,若「久坐」,本性畢露,必「忘情」,為恪守禮教的寶釵所嫌棄。為令二人得以成婚,不得不安排較少的單獨見面時間;

(3) 因溝通機會不多,二人價值觀分歧自然難以磨合;

(4) 黛玉、寶釵、湘雲有某種相似性,三人都是寶玉的紅顏知己;

(5) 曹雪芹會在寶玉、寶釵婚後大寫特寫二人單獨交流。

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

「廝見」即相見。

曹雪芹用字是很精準的,「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大笑大說」是什麼意思?

當時賈母在旁,史湘雲依舊「大笑大說」,旁若無人,反映她在賈母心目中地位很重,為賈母所疼愛,這是第一個意思。

第二個意思是,恪守禮教的閨秀,通常笑起來會有所收斂,不會「大笑」,她們也會謹言慎行,不會「大說」,「大說大笑」反映湘雲不守禮教,視禮教如無物,是「越名教而任自然」。

早在湘雲正式出場前,襲人已提過「史大姑娘」:

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幾年。

襲人原是賈母的人,在服侍寶玉前,她是服侍史湘雲,可見賈母對湘雲確實疼愛。

寶釵後來稱湘雲為「話口袋子」,「話口袋子」就是「大說大笑」之意。

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 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黛玉的嫉妒、心細、不識大體、自我中心,於此充分表現,掩蓋了史湘雲的主角光環。

聽得寶玉到「寶姐姐家」玩,就冷笑說:「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多麼酸溜溜,這是嫉妒。

寶玉說:「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黛玉馬上反擊:「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無私顯見私,此地無銀不百兩,黛玉分明就要寶玉只和她玩,不准到寶釵家,這是心細。

湘雲難得一次來了,而且賈母在側,黛玉仍舊「賭氣回房去了」,這是不識大體、自我中心。

周汝昌說得好:

曹雪芹批評林黛玉,真的批評,你跟人家史湘雲比比,人家是從未把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你天天時時刻刻就那點兒女私情就這兒轉,這還不是批評?所以林黛玉短處就在此,太自我,太狹小,沒有世界天地。

再看下去。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裡,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

此處寶玉也懂得顧全大局,體諒他人感受。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

「你管我呢!」、「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黛玉情緒已經失控,非常情緒化的一個女孩。

「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寶玉是無時無刻都體貼著、顧念著黛玉。黛玉不領情,他護花失敗,「倒不如死了乾淨」。寶玉很看重黛玉,亦以保護女兒為自己存在的價值。

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

脂批:

此時寶釵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來勸,後文察其心性,故擲之不聞矣。

「二人心性」就是寶黛相知相戀。

這裡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

脂批:

蓋寶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見寶釵難卻其意,故暫隨彼去,以完寶釵之情,是以少坐仍來也。

寶玉成全了寶釵,又始終念記黛玉,較黛玉的情緒化、偏激,稍為成熟一些,理性一些。

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輓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

一貫做法,黛玉哭泣,寶玉主動前來賠罪。

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

之前我們說過,當時寶黛仍為少年男女,十餘歲左右,黛玉嫉妒寶釵,更多非為愛情,而是害怕自己的愛被分薄,自己被比下去,在榮國府沒地位。寶玉一段解釋,實際是針對黛玉此番心境對症下藥,這個意義下,寶玉是黛玉的知己。

不過,步入青春期,女性早熟,難免有種種對愛情的憧憬和遐想,

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什麼叫做「我為的是我的心」?就是我純粹不想你到寶釵那邊去,我的心不想,非為其他。德國哲學家康德提出「目的」、「手段」一組概念,我不想你到寶釵那邊去,不是為了保住我自己在榮國府的寵兒地位,而是這件事本身就是目的。此一跳躍非常重要,黛玉開始對寶玉萌生愛情。

寶玉的反應呢?「我也為的是我的心」,我純粹不想你不理睬我,非為其他。寶玉也對黛玉有愛情的悸動。

少年男女初談戀愛,常不知對方是否如自己所想,因而時喜時悲。「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正是這一狀況。

脂批:

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不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

此二語之所以不易解,是因為其涉及愛情的真味。嚐過純粹的男女情愛,必定知道是什麼回事。否則,想理解亦無從入手,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愛情一旦獲雙方印證,就進入另一階段,由猜疑誤會,步向關懷、愛惜與顧念,此即佛洛姆 (Erich Fromm) 在《愛的藝術》中提到,愛包涵四種元素:照顧、責任、尊重、瞭解。

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麼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許多人看到這裡,認為林黛玉心情轉變得很快,其實,明白愛情,就知道林黛玉擔心寶玉傷風的過渡很合理。

寶黛「我為的是我的心」是心心相印,互證彼此的愛情,消除隔閡誤會。互證過後,就是彼此照顧和關懷,兩相尊重和瞭解,共同對抗未知的風雨。寶黛愛情萌芽才是「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的本旨。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

湘雲終於再次出場,她也自覺成了陪襯。

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

脂批:

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於別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之湘雲,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巧嬌媚,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捲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然後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

讀《紅樓夢》,尤其是前八十回,唸完後,一定要用心想一想,為何曹雪芹要這樣寫?再看看脂批找啟發。

為何要寫湘雲「咬舌子」,「二」哥哥叫成「愛」哥哥?

(a) 湘雲日後真的愛上了寶玉,在全書結尾與寶玉結成患難夫妻,相濡以沫,這是一大伏筆;

(b)「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湘雲之陋在於「咬舌子」,此側寫湘雲是個美人。

黛玉、寶釵都有明確的家世背景交代、美貌概述,唯獨湘雲沒有,處處用曲筆、用側寫,這又是一獨特之處,致使《紅樓夢》不陳腔濫調。

史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裡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裡!」說的眾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曹雪芹寫人物,喜用皴染法,一層層塑造。

交代過湘雲不拘於禮教、美貌、咬舌、直爽率性,接著是寫她說話的尖銳,不亞於黛玉。

黛玉的心病是寶釵,湘雲偏提起寶釵來,「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

不只提寶釵,還說:「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偏偏黛玉日後等不到成婚,就已經病死,湘雲一語成讖。

湘雲不是省油的燈,可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