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在《紅樓夢》的作品,常被人看成是她多愁善感的反映,其實,了解到黛玉的特殊身份,她的作品未嘗不可被視為賈府破敗的預告。曹雪芹的安排是別有用心的。
歐麗娟認為,黛玉是賈府潛在的「寶二奶奶」。證據如下:
(1) 第五回「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賈母疼愛林黛玉的程度高過三春,和疼愛寶玉一樣。
(2) 第三十五回挨打的寶玉病床上想讓賈母誇獎林黛玉和王熙鳳,沒想到賈母更是技高一籌,直接誇獎薛寶釵,賈母對薛姨媽說:「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四個女孩」,不可能指元春,因已入宮,迎春、探春、惜春之外,就要算上林黛玉了,此見賈母已經把林黛玉當成賈家的人。
(3) 第五十七回紫鵑表示黛玉要回老家,致使寶玉發狂。紫鵑是賈母培養的得力丫頭,以「伶俐聰敏」見稱。賈母把紫鵑指派給黛玉,對黛玉的重視顯而易見。
(4) 第二十五回「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閒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如果沒有賈母默許,鳳姐斷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5)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鳳姐向王善保家的說:「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檢抄不得的。」結果瀟湘館被抄.蘅蕪苑沒有,這亦間接證明黛玉是賈府的人。
正因為黛玉是賈府的人,賈府破落時,她並未有離開,反而承擔著種種,堅守到最後。她的作品也一再暗示賈府未來的敗落,群芳或亡或散。
早在第二十三回寶黛共讀《西廂》後: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此指群芳聚集大觀園,嬌艷欲滴之時。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 此指賈府傾頹,群芳受其影響,均不得好下場。
這裡曹雪芹已借黛玉預示賈府命運。
及至《葬花吟》: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閏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花」在《紅樓夢》中專指十二金釵,「花謝花飛飛滿天」,「謝」是死亡,「飛」是離散,此預示賈府沒落後,群芳死的死,散的散。
「紅消香斷有誰憐」,人死了、走了,卻有誰在意?賈府未來的孤立無援可見一斑。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閨中女兒」正是林黛玉,她拿起花鋤去葬花,卻是迫於無奈,預示她日後無可奈何為群芳殮葬。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閏中知有誰?」賈府破敗乃一年內發生的事,屆時群芳或亡或散,故閨中無人,「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這句說得更明白,「人去樑空巢已傾」也呼應著「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重申賈府傾頹是這一年內的事,這一年之間,賈府的敵人步步進逼,「風」「霜」如「刀」似「劍」,喻賈府之敵。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群芳美艷有盡時,有「盛筵必散」之理。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群芳離世者尚可安葬,但流散者艷麗已盡,無跡可尋,此未免令欲尋群芳下落的黛玉更添憂愁。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我們說過,黛玉是以血淚還報寶玉,血淚也者,非平日為兒女私情之啼哭,而是因愛寶玉而及其家人,感傷賈府眾人際遇之哭。特別值得留意是「獨把花鋤」的「獨」字,預示黛玉守家時,周圍全無輔助。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春」、「秋」是相對的,「春」指美好的日子,「秋」指悲慘,難過的日子。美好日子來去匆匆,無聲無息,故黛玉又憐又惱,此是對「無常」的悲嘆。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黛玉也想和群芳流落到外邊去,至少互相陪伴、照應。奈何「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即便如此,大家最後還是無歸宿之處,不亦悲乎?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與其離開賈府,不如繼續留守,積極打聽,讓群芳即使在外身死,也有歸宿之地。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此預示黛玉死後無人埋葬。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殘花漸落」指賈府敗落、群芳亡散,「紅顏老死」指黛玉年紀容貌漸老。黛玉盡了最後努力為群芳殮葬,至她死了,世上固然無人知道群芳事跡及其下落,也無人知道她的死,這和「白骨如山忘姓氏」相對應。
另有《秋窗風雨夕》:
秋花慘澹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霢霢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如上所述,「秋」指悲慘,難過的日子,即賈府傾覆之時。
不過,「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不只有「秋」,還要有「風」有「雨」來「助淒涼」。這裡的「風」、「雨」可以是來自外部,如抄家;也可以來自內部,如趙姨娘、賈環一眾邪惡勢力。
「風」在黛玉作品中有明顯的負面意涵。「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風」字也是負面。
「牽愁照恨動離情」、「燈前似伴離人泣」,兩個「離」字,賈府家散是肯定的。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境況越來越艱難,人越來越無能為力。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加上不知艱難何時完結,前路無希望,遂遍灑血淚。
總之,賈府衰敗,內有不肖子孫虎視眈眈,外有抄家,致使群芳或喪命,或離散,而黛玉基於對寶玉的愛,守家至最後,如一葬花人,終至「紅顏老死」,「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是我們從黛玉作品中讀到的賈府未來的下場,當然也是曹雪芹的刻意安排。
程高本寫黛玉焚稿斷癡情、為金玉成婚而氣絕,寫得妙,但未免和前八十回黛玉的性格不符,黛玉不至於剛烈到去殉情。
還有,寶釵與黛玉常呈現一對比,如第十八回:
時寶玉尚未作完,才作了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捲」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推他道:「貴人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又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分馳了?況且蕉葉之典故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說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悄悄的順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朝韓翊《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都忘了麼?」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意,笑道:「該死,該死!眼前現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說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寶玉續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時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三首,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向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覺比自己作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謄完呈上。
第二十回:
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背晦了。」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他是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兒的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
第三十四回: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第六十二回有這麼一段: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要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走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也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
其置身賈府事外以自保的意識十分強烈。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後,薛寶釵一家索性搬出了大觀園。史湘雲因此抱怨道:
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第七十六回)
史湘雲是把寶釵當成好姐姐,都這麼說,可見寶釵無情得過分。
王熙鳳評薛寶釵:「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第三十二回金釧跳井死: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
如果黛玉是寶釵的相反,她必然會對賈府眾人有情,亦願意留在賈府至最後一刻,這與判詞「堪憐詠絮才」、情榜考語「情情」吻合,程高本反而失了曹雪芹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