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日 星期四

賈寶玉之二

賈母、王夫人都溺愛寶玉,但溺愛不等於了解。了解他的,只有林黛玉,故她是他的知己。

歐麗娟有一個很好的觀察。她認為,賈寶玉是一個在父系社會中找不到身分認同的男孩。這話是什麼一種意思,歐氏指出,寶玉擁有「人子」、「人孫」的身分,但「人子」、「人孫」所享有的特權為期短暫,家族的庇蔭也必然隨著長輩凋零而喪失。他又排斥讀書仕進、為官作宰,抗拒女兒出嫁、為人妻母,否定了「人臣」、「人夫」、「人父」的角色。結果寶玉無法透過結構性的位置得到安頓。

寶玉抗拒女兒出嫁、為人妻母,見以下兩條:

寶玉忙笑道:「……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哪裡去,哪裡去就完了。」(第十九回)

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定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姐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這也罷了,沒天天在一塊。二姐姐呢,碰著了一個混帳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哪裡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兒的。這些姐姐妹妹,難道一個也不留在家裡,單留我做什麼?」(第一百回)

箇中原因,又似乎離不開自我中心 (這是寶黛的通病):

襲人忙又拿話解勸。寶釵擺著手說:「你不用勸他,讓我來問他。」因問著寶玉道:「據你的心裡,要這些姐妹都在家裡陪到你老了,都不要為終身的事嗎?若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就是有,老爺做主,你有什麼法兒?打量天下獨自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連我也不能陪著你了。大凡人唸書原為的是明理,怎麼你越唸越糊塗了?這麼說起來,我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

寶玉聽了,兩隻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第一百回)

歐麗娟認為,寶玉一心一意沉浸於溫柔鄉,某程度上是種逃避。可惜逃避不能逃一輩子。溫柔鄉要有富貴場才能營造、維持,偏偏寶玉一心排斥保存富貴場的責任。只願享受富貴場的成果,卻不肯為富貴場付出。復次,隨著時間流轉,青春必然消逝,眾女兒或嫁或亡是肯定的,寶玉於是在何去何從上不知如何是好。

他最後終於找到出路,那便是啟悟解離,即是出家。

關於寶玉出家,前八十回本與程高本原因不盡同。

前八十回本寫甄士隱出家,是因為 (1) 女兒英蓮被拐 (2) 自己房屋被火所毀 (3) 自己丈人對他冷言冷語,落井下石。經歷了接二連三的打擊,遂生了出家念頭。寫柳湘蓮出家,是因為對尤三姐死去的惋惜和悔恨。二人都是對塵世心生失望,以出家來避世的。依此推敲寶玉出家,很有可能是為了逃避薛寶釵的讀書經濟仕途的規勸,逃避考科舉。這與悟道與否無關,格局亦甚小,偏與寶釵判詞「可嘆停機德」相符合。

程高本寶玉出家的境界高很多,牟宗三注意到了第一百一十六回:

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我想女孩兒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不知將來怎樣結局。」

出家不是逃避,而是看破紅塵。因為看破了,所以兒女情緣都不再重要,考科舉也未嘗不可。他終於和賈蘭一同應考,也逐一和親人永訣,了結俗緣。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哪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第一百一十九回)

王夫人為其母,寶釵為其妻,寶玉心意,二人豈不知,故眼淚「直流下來」、「失聲哭出」。

唯一能阻止寶玉出家者,只有黛玉。第二十一回:

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賤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第二十二回:

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裏,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隨和點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証我証,心証意証。是無有証,斯可云証。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唸了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云証,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

程高本中,黛玉在金玉成婚時死,故悲劇無法挽救。

前八十回本中,預示黛玉與寶玉會共諧連理,惟賈府被抄,內部瓦解,黛玉盡力維繫,竟致喪命收場。基於藕官啟發,寶玉續弦寶釵,卻因寶釵一再相逼,出家去了。第二十二回有這麼一段:

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唸其詞曰:「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

為何不是黛玉唸詞而是寶釵?

「紛紛說甚親疏密」,與史湘雲「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第七十六回) 何其相似?

「我成了個罪魁了」,對,正因為寶釵以功名科舉讀書仕途相逼,昔日的溫婉都消失了,寶玉才撒手出家。由此知順著前八十回的線索,寶玉是避寶釵和考試而出家,和看破紅塵無關。程高本是把境界寫高了,故白先勇說寫得好。